第一七五章再聚

第一七五章再聚

(……被炮火無情摧毀的除了單薄瘦弱的身軀,還有那保家衛國的激情;新兵們在剛上戰場時大多數都熱血澎湃,但一場大戰後就會出現很多逃兵;沒多少人能夠在一夜過後發現身邊熟悉的弟兄大多數成爲了冰冷的屍體還能保持他們的激情……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天上開始飄下了雪,不大,像細碎的白砂糖。

明光城裏兩百多官兵正在焦急的等待,根據命令他們要在這裏布置好陣地阻擊鬼子,師長随後就到。

兩百多人,從長達十公裏的戰線上被抽調回來,他們是各陣地上最後留守的人,就是說現在已經全線棄守了,除了明光。

“鬼子還不知道我們撤了呢!打了一天一夜,鐵路上撤軍的時候我找了半天,就這幾個弟兄了……”說話的是一個普通士兵“炮仗”,他的長官們早就全部戰死了,因爲性格上比較強烈,他是不知不覺間成了剩下的士兵的首領的。

聚集在明光瑟縮在一旁的士兵大多數都是因爲留守的陣地上沒有戰鬥才活了下來,他們現在臉上挂滿了恐慌——一個師就剩這麽點人了?其他弟兄呢?全死了!?……不會是已經撤了吧?很多人在懷疑因爲自己的駐守陣地較遠,回來晚了弟兄們都走光了;大家不大相信也不願相信那麽多弟兄,前一天還在一起讨論着飄雪的弟兄就這樣打沒了。

“……這算啥,聽說這雪大起來的時候,像鵝毛一樣滿天都是……”

“哎,大家說這可奇怪啊,這下雨一滴滴的很正常,咋老天爺那麽費心把這水變成這樣一片片地下來呢?……是那仙女閑得沒事幹吧……”

“噓!别笑老天爺……這老天爺庇佑咱們呢,大家說要是這些天不一直陰陰沉沉一陣子就下下雪,鬼子的飛機可得常來了……所以我說這中國的老天爺還是幫咱們的……”

……除了在隆冬的山頂會看到積雪,這裏多數人都沒見過雪,沒見過下大雪;但現在這些見過“下大雪”的弟兄都已經不能把他們的興奮帶回老家向大家吹牛了……

除了張八山主陣地外,打得最慘烈的就是鐵路陣地,雖然鐵路早就被挖斷,在滁縣主力撤出前各軍幫助用水泥和鋼軌修築了很堅固的工事;雖然十三師團的坦克部隊在南京會戰中幾乎喪失殆盡還沒有補充,這次參加進攻的鬼子坦克隻有三輛“豆戰車”;但守軍依然傷亡慘重,在師部的棄守命令到達陣地時竟是在陣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到活人!

八個人,最後撤下來的人隻有八個。不用人去教,撤軍的時候大家自動自覺就會了:原來安置在陣地後方的撤不下去的上百名傷員還能打的都到了戰壕裏或者帶上手榴彈摸到陣地前的屍體堆裏,不能打的都自殺了……

新兵們心腸還不夠硬,他們做不到親手送弟兄們上路,他們給連爬都爬不動的重傷員們留下了手榴彈,隻有兩枚。大多數人離開重傷員們的時候都不敢回頭看一眼,但是“炮仗”回了一下頭,那一幕成爲了他一輩子的夢魇:傷員們正在艱難地聚攏,爬向兩個雙手能動的弟兄,大家争着把頭靠向手榴彈……“轟隆!”那是在“炮仗”幻想中的爆炸,一大群的重傷員全部被炸成了無頭鬼……

“也許弟兄們真的都走光了……咱們是不是追上去?”有人弱弱地問道。

大家心裏其實都明白弟兄們不會走光了,因爲他們一路上往明光趕的時候,張八山山頂上還在打個不停……但是,會不會那僅僅是留下斷後的部隊在打呢?每個人都希望這是答案,雖然大家也都明白幾個斷後的人是不能夠打上幾個小時的……

馬上走,離開這已經吞掉了他們無數弟兄的戰場是現在大家心裏最想做的,唯一阻礙着大家行動或者表态的隻有一樣:義氣!

出征前多少弟兄在一起喝過雞血酒,說過同生共死的話!?但現在,一起喝過雞血酒的弟兄們都留下了,永遠留下了,他們就這樣灰溜溜跑掉嗎!?矛盾、彷徨、心理極度混亂,漸漸大家沉默了,沒有人說要逃走,但大家心裏都想……

“……自己人!援軍到了!……”遠處,北邊的街道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歡呼,這些頂在南邊陣地上的士兵們聽到“援軍”兩個字的時候幾乎軟倒在地……

援軍不是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人預料的一三一師的廣西老鄉,是一群看上去人人都比他們高一大截的威武雄壯的東北軍——五十一軍一一四師先遣支隊到了,隊長于學道,于學忠軍長的堂弟。(真人,一九四六年受封國民革命軍少将)

“弟兄們有種!咱們從過淮河的時候就聽到這邊炮聲隆隆,知道你們在撐着……”

“過河的百姓說起一三五師,可都是眼淚漣漣的,都說沒你們頂着他們都要被鬼子禍害了……”

“你們其他弟兄呢?讓他們撤下來吧,有我們頂着……”

那些高大的東北弟兄鬥志昂揚,就像眼前這群殘兵在一天前一樣。但是現在一三五師的官兵都隻是擠出一絲搪塞的笑容,甚至擠不出……恭維、勉勵有用嗎?能換回那麽多填塞在戰壕裏的弟兄嗎!?其他的弟兄?還有嗎?!一個師,僅僅打了一天大半夜,剩下的都在這了!但是大家都沒說出來,大家想的是:現在可以逃了,援軍來了,這裏有别人頂住了……

“請問蘇師長在哪?”于學道親自到防線來了。

師長!?是啊,師長還沒來……沒辦法走啊,這樣走那是逃兵,被抓住要槍斃的……大家互相看看,他們本來就不大會講官話,聽也僅僅能聽上一半,沒人回答于學道。

這裏最大的官就是代理連長,軍标上顯示還是少尉,大家隻是看着面前的中校軍官,一句話都不說。

“師座來了!……”遠處哨兵的聲音總算是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蘇祖磬回來了。

“精忠報國,努力殺敵,争取最後的勝利……”這是自己在出征前對士兵們的訓話中喊出來的激昂;“身後全是老百姓,中***人沒退路……”這是接到斷後阻擊任務後自己給士兵們打氣;“一三五師隻有拉不動炮的戰馬,沒有拼不動刺刀的師長!”這是他帶着最後的一群官兵撲上張八山前吼出的壯烈……但是現在的蘇祖磬讓人看在眼裏是那麽的憔悴,那麽的落魄……

一群新兵蛋子,從入伍到上戰場不滿一個月,當他們受了傷,躺在火線後的戰壕裏時是那麽的絕望;當他們看見師座親自帶着部隊沖上來時是那麽的激動……當他們被告知爲了掩護活着的,自己能走下山的弟兄必須要抱上手榴彈或者**包鑽到浮土裏阻擊敵人的時候,他們崩潰了——哭着喊着的傷員差點驚動了對面的敵人!

“弟兄們,要麽,大家一起死在這裏;要麽,掩護一些弟兄回去,把大家最後的話帶回家去……“蘇祖磬終于說服了重傷員們。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隻爲了能夠讓弟兄們把一句來不及說的話帶回家去;活着的人,除了那一句話,還會帶上一生的負疚……

一條條殘軀抱着**包和手榴彈、燃燒瓶消失在黑夜裏的那一幕,像用刀刻一樣深深留在了蘇祖磬的心裏,那一張張帶着血淚,一邊爬動還忍不住啜泣的臉會成爲他揮之不去的慘痛回憶……二百多傷員,一半爬到了屍堆裏當活地雷,有一部分被放在最後的戰壕裏端着沒有備用子彈的步槍;剩下的,已經基本上完全喪失了戰鬥力的士兵,隻能由弟兄們親手送上路……

說是要拼刺刀,但是弟兄們沒讓師長真的和鬼子用刺刀說話,他們都擋在前面了;蘇祖磬身上的鮮血是自己的弟兄的,那些由他親手送上路的弟兄的……新兵蛋子們下不了手,沒辦法啊,隻有師長帶頭……親手把一個個弟兄的頭抱在懷裏,感覺到那最後的顫抖和無奈的慄動,然後一刀……血噴出來時是有聲音的,像風,一直在蘇祖磬的心裏響着……

僅僅一天一夜,一個師完了,徹底打光了;那些在前一天還那麽鮮活的面容現在已經被冰雪凍在了張八山上……曾經蘇祖磬心裏在憂慮:一出手打光了一個師,怎麽對德公和健公交代;他的師長當到頭了嗎?他會被調回廣西坐在省政府辦公室裏嗎?……但是,當那些傷員們從他身邊爬過消失在夜色中的時候,他無所謂了,如果被冷落甚至被免職送到牢裏去他都是應得的,他讓那麽多的弟兄戰死了,他有罪!

晨曦降臨了,天色變得慘青;雪越下越大但卻蓋不住山上層層疊疊的屍體!

孫長慶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在滴血,眼前浮現出了南京八字山……

孫長慶自從在屍堆裏被收拾屍體的老百姓冒險營救出來後,就一直混在那些收屍隊裏。在那些日子,他每天都會被帶到一大堆一大堆曾經一起戰鬥的弟兄的遺體前;他要在鬼子的刺刀下脫下他們的軍裝、裸露他們殘破的身體,然後把他們像垃圾一般堆在大闆車上推到挖好的大坑裏撒上石灰……每一天的工作都讓他痛不欲生,最讓他痛不欲生的一次在八字山,在那裏他親手埋葬了一批七十四軍曾經在他手下學習過的新兵,他認出了他們大多數人!

“連長,咱們什麽時候才能上戰場殺鬼子?……”“連長,咱算了一下,按照命中率咱們在子彈打光的時候每人可以消滅五個鬼子,就是超過一千個……鬼子很快要被咱們打回他們那幾個小島了……”“連長,那不是我的信,我參軍的時候沒填真名……”……一段段新兵們曾經說過的話在耳邊越來越響,一張張面孔越來越清晰;這些瞞着家裏人來參軍抗日的小孩就這樣成爲了冷冰冰的屍體,他們用了假名,查不到身份;他們成不了陣亡将士,他們的親屬拿不到撫恤。但正是這一群會完全被曆史沖刷得連一點影子都不留下的熱血青年,成爲了每個戰場上最不要命的兵,成爲了血肉長城上最堅硬的磚石……

那些曾經在他面前站成一列,臉上帶着崇拜的表情的學兵們就那樣被他一個個脫了個精光,扔到八字山的山腳下深坑裏,然後撒上石灰,草草掩埋。他想把弟兄們埋好一些,讓他們不會被野狗拖出來,但是身後的刺刀卻在催促他趕緊去埋下一個坑……

再怎樣沒有尊嚴地被埋在坑裏,弟兄們總是不用成了野狗的食糧——這就是孫長慶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心裏唯一安慰自己的話。就這樣他一天又一天地煎熬着,每天埋葬着弟兄們的屍體,埋葬着他自己的笑容,在土坑裏播種着自己對鬼子的仇恨和對生命的無所謂。逐漸,孫長慶發現身邊這些以埋屍爲生的夥伴中摻雜着一個又一個感覺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軍人!越來越多……

後來,孫長慶和那些互相感覺到相同氣質的軍人們相認了,他們在最艱難的時刻互相安慰着、攙扶着……孫長慶終于知道了是誰把這麽多被救出來的弟兄安排到了一起掩護起來,是那個城外偵緝隊長,一個曾經在八字山死戰過的老兵!

“喀隆!”“喀隆!”……遠處開裂的炮聲傳來,在明光的方向,鬼子試探炮火開火了。咫尺天涯啊!那邊就是和鬼子浴血奮戰的弟兄們,但是卻怎樣也過不去彙合;這邊山上正在收拾屍體的勞工們,那些混在當中的老兵們心髒随着每一聲炮響跳動。

“大家加把勁,快點把屍體收拾幹淨,今晚皇軍說了加菜,有肉吃!”“狗鼻子”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他也正在看向孫長慶——雖然他是這夥人的隊長,但那是鬼子安排的,在内部,從羅店殺出來的孫長慶才是最高長官。

“大家不要急着過去彙合,有機會的;現在大家先找機會把弟兄們葬了吧,埋深一點别讓野狗刨了……”孫長慶傳出命令。他們先得收拾好鬼子的屍體,然後才輪到弟兄們,這得很長時間;但現在他比任何人都能沉住氣,經過廢墟上的潛伏,在收屍隊裏的煎熬,他已經磨砺去了所有外露的鋒芒。

除了在指揮的幾個“狗鼻子”帶領的警察外,山頂上隻有很少的幾個鬼子在遊蕩。六十五聯隊的鬼子全部撤走了,一零四聯隊的鬼子正在山下集結向明光方向進軍;現在除了在盯着木盆看中國勞工把那些從屍體身上搜出來的私人物件擺進去的鬼子辎重兵外,孫長慶他們身邊并沒有其他的敵人。要對付這幾個鬼子勤雜兵,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孫長慶他們就跟玩似的……陣地上有槍,有子彈;雖然已經被鬼子打掃過戰場,但是遺落的還不少,隻要耐心收集,他們可以把自己武裝起來。

他們的計劃就是先老老實實把武器收集起來,然後忽然幹掉那些鬼子把自己武裝起來,他們将會以一個整編連的部隊與大部隊彙合。

老兵們互相交換着眼色,他們老老實實地把發現的步槍、機槍、子彈歸好類整整齊齊擺放在監督他們的鬼子身旁,這讓鬼子很是滿意;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已經把不少的刺刀和幾把手槍藏在身上。

意外出現了,一群鬼子從山下走上來了……

一群鬼子,前邊幾個人扛着刺刀,刺刀上挑着五個血淋淋看不清長相的人頭冒着雪走上山來……準備行動的中***人們一個個把心提到嗓門上,如果這些鬼子是上來監工的,他們就會失去行動機會,不得不把藏好的武器偷偷拿出來放到武器堆裏去……

刺刀上的人頭是什麽人呢?不會是守軍的将領吧?孫長慶不覺間眯縫起眼睛看過去,就在這一瞬間他和那個領頭的鬼子眼光觸碰了一下!

“那是……那是長慶!那個正在擡屍體的中國民夫是槍神孫長慶!……”

“那是……那是營長!那個刺刀上挑着人頭走在最前面的鬼子是曹小民!……”

眼神觸碰的一瞬間,大家都認出來了!兩個從羅店殺出來的閻王爺,兩個兄弟會師了,在鬼子的陣地上!

曹小民來了!他帶着他的人一路向北,他們不知道全椒還在堅守但他們知道滁縣已經丢失,所以他們就在全椒和滁縣之間穿了過去向西北進發;到了戰場後,他們不得不又玩起了穿越鬼子防線的把戲。

曹小民回來了,和大多數士兵一樣,在剛經曆過最殘酷的戰鬥時他也當過逃兵;但是在經曆過更多更殘酷的戰鬥打成老兵時,老兵的選擇是向着炮聲前進!

(作者:昨天晚上和一些書友q上聊了很長一段時間遠征軍的老兵們......四個字,欲哭無淚。那樣的犧牲、那樣的奉獻,大多數人卻從此開始了後半生的悲劇,不安排工作、不分配田地、各種的迫害,面對着“送老兵回家”活動中登載的一幅幅照片,一個個風燭殘年卻窮困潦倒的英雄們,心裏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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