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怎麽評判新兵呢？看到敵人退下去就興奮的是傻兵，看到敵人退下去就露着身子從背後狙擊的是好兵；但隻有在敵人身後開兩槍馬上轉移的才能夠成爲老兵……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嘭！嘭！嘭！……”天空傳來密集的悶響，刺眼的白光一下子鋪灑下來，可以看到山腳的反光已經變化了，那星星點點密密麻麻的鋼盔反光點忽然像漲潮一樣向上漫，刺刀上的寒光一道道反射進守衛者的眼中讓人膽寒！
“照明彈下來時大家都不要動，定着身子，鬼子機槍手看不見你！……”破鑼般的戰場嗓子在怒吼，但讓大家不要動的老兵們自己卻在動！因爲陣地主要靠山勢形成，官兵們也沒有太多的工具深挖工事，有經驗的老兵不得不一邊叫喊着大家别動一邊在各處火力點間跌跌撞撞地飛跑提醒着那些沒經驗的小兄弟們；鬼子的機槍就追着他們移動的身影打……
“殺給給……”一群鬼子密密麻麻地撲上來，三百米、兩百米……忽然沖在前邊的鬼子整齊地撲在坡地上不前進了，隻是不斷射擊，子彈密密麻麻地打在國民黨軍官兵的掩體上讓人擡不起頭。跟上的鬼子工兵不要命地拼命挖掩體，有時直接用**炸出深坑——兩天的交手鬼子已經發現面前的對手火力遠遜于他們在南京的對手，他們直接把進攻陣地推到了兩百米内！
“騰騰騰、騰騰騰……”馬克沁重機槍噴射出道道火練，黑夜中可以清晰地看見子彈打進人體的一瞬間鬼子的身體扭曲着飛跌開去順着山勢往下滾……
“轟！轟！……”僅僅幾秒鍾後，機槍陣地就受到了擲彈筒的打擊，爆炸掀起的沙石驟雨般打在機槍手的身上，幾乎所有機槍手都在這一刻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耳朵發堵；但是他們卻沒有停止射擊，繼續對着面前兩百米左右的鬼子瘋狂射擊……
鬼子的出發陣地上忽然冒出一股股白煙，接着空中就充滿了“咻咻”的怪響，九四式迫擊炮開火了，90mm榴彈不住往國民黨軍機槍陣地上砸！
“轟隆！……”巨響烈焰中經常可見被炸得整個人掀起來飛出掩體的士兵身影……“快，頂上！”在指揮官的叫喊聲中，預備隊的戰士就義無反顧撲向機槍，挪開陣亡的弟兄繼續開火……
後續跟上的鬼子不斷填進進攻陣地的工事，前邊的突擊隊也已經喘過氣了，忽然密密麻麻的人群騰身起來：“殺給給！……”又是一輪強攻！這一次的出發點很近，鬼子的沖勁很猛，從後邊看感覺一下子就到了前沿戰壕，下一步就要踏進陣地一樣！
“打！”“打！”“打！”……陣地上到處是連排長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前沿陣地的士兵們開始露出身體向敵人開火，“砰砰！叭叭！”的漢陽造和粵造毛瑟射擊聲一起響起來響成一片。後邊不斷湧上去的預備隊就在掩體裏貓着腰摸索，看看哪些弟兄已經在炮襲中殉國或者重傷無法作戰，他們就撿起死傷者的步槍填到射擊位置上開火……各條戰壕裏不斷有人在交火中倒下，黑夜裏看不清死狀倒不會吓着那些新兵，大家隻是繼續填上去撿起槍支開火。
一會兒功夫，各個戰壕裏都添了不少屍體，甚至造成了戰壕堵塞；但是後邊的預備隊源源不斷跟上，他們在黑暗中踩着弟兄的屍體行動，經常會被絆一跤，然後才發現自己踩的是什麽……“轟隆！”一聲巨響，一群眼睛被濺射傷了正互相扶持着搭着前邊的人肩膀準備退下去的傷員隊伍被炮彈命中炸得整片翻滾摔倒，看不見東西的傷員們慘叫着伸手到處抓，卻抓不到任何依憑——充當眼睛的弟兄已經被炸死了！無助的傷員哭叫聲在炮彈的爆炸中依然能傳進弟兄們的耳朵裏，讓人心裏一陣陣顫栗……
“拉弦數三聲再扔！”連長一個命令下去，整片陣地上都在喊着同一句話把命令傳下去……忽然戰壕裏某個地方“轟”一聲巨響，彈片和沖擊波卷着泥沙四濺，弟兄們拉了弦正在數數，一個個條件反射般低了一下頭然後也不管是數到二還是三甩手就把手榴彈扔出去……“轟隆！”“轟隆！”爆炸聲接連響起，大片的火光讓那些還不懂得扔完手榴彈就趴下躲過彈片和刺眼火光的新兵們眼前一片白花……沒有人會留意就在他們傳呼着連長命令的時候，那一聲很近的爆炸并不是鬼子的榴彈，而是他們連長自己的手榴彈炸了！
那是一個劣質的手榴彈，一拉就爆，但就算你明知道有這樣的劣質軍火在身邊，訓練下來的習慣還是讓官兵們不知不覺就按照訓練方式使用武器；有的老兵，百戰不死的老兵就這樣糊裏糊塗死在了劣質軍火之下；這一次手榴彈襲擊，在戰壕裏就自己炸掉的手榴彈不止一枚……
“鬼子退了！”一個剛剛才換上射擊位置拿到槍的士兵有點興奮，甚至忘了趁敵人退下去的空檔開槍……“快，轉移……快！他娘的隻是佯攻，快轉移……”老兵們又一次連爬帶滾地在充滿嗆人硝煙的戰壕裏到處跑動讓新兵蛋子們趕緊轉移。
“轟隆！轟隆！……嘭！嘭！……”迫擊炮、擲彈筒……幾乎鬼子的火力全部在幾秒鍾之後就集中起來覆蓋了在上一輪交火中暴露的國民黨軍重要火力點和戰鬥帶……“要命，疼死我了……”一個大個子士兵在轉到一個土堆後大喊一聲竟然一撒手把機槍管放了哭了起來，幾十公斤的重機槍頭一低把一起擡着的幾個人帶得跌了一地！
那個大個子舉起雙手一看，墊着的麻布已經被滾燙的槍管燙得硬硬的粘在手臂上——他的手臂被燙得起了兩大片**焦黃的繭子！
這樣的傷老兵們見過，不到半小時就會整條胳膊紅腫，生出水袋一樣吓人的大水泡；如果能夠好轉，會在胳膊上留下伴随一生的大大的傷痕，如果感染了……
“轟隆！……”這群機槍手身後傳來了劇烈的爆炸聲，來不及轉移到安全地方的另一個機槍組全體被爆炸起來的狂飙卷倒，重機槍摔在地上，一股蒸汽混在硝煙中升騰起來……也許是爲不幸的弟兄們默禱，也許是爲自己的幸運驚歎；跑出來的機槍組那些被燙得一身傷的機槍手們都愣愣地看着那躺了一地的同袍……就這樣倒下了？怎麽一個人都不起來？……
“愣什麽！？快轉移……”機槍班長出現了：“快，到那邊去，到那個射擊位去……來兩個人，擡那艇機槍……”
一個預備組的人沖了上去，把被炸倒在地的重機槍擡了起來跟上前面的一個機槍組往另一處備用陣地跑去。接着又來了一個班的預備隊，有的人擡着地上的不知死活的弟兄往後跑，有的就撲上被炸得啞了火敵人停止了打擊的原來的機槍陣地上修複被炸得崩塌的射擊平台……
“殺給給！”鬼子的沖鋒聲又傳來了，剛剛退下去沒多久的鬼子兵已經換了生力軍，第二波次的沖鋒随即開始。這一個波次的進攻群黑壓壓密密麻麻的，是他們确信自己的炮火已經摧毀了陣地上的重火力，開始了集群沖鋒！
“快啊！駕機槍……”一個個機槍組拼了命往機槍陣地趕，陣地上爲數不多的捷克式開始從點射改爲掃射……步槍的響聲連成一片，手榴彈不斷在陣地前炸起來……國民黨軍的重火力還在轉移中，輕機槍和步槍的火力沒能阻擋得住潮水般的鬼子，第一道戰壕馬上就開始了肉搏戰……眼看鬼子就要沖到戰壕上，害怕被鬼子居高臨下殺下來的新兵們一聲怒吼迎頭沖出去……“噌噌噌、噌噌噌……策策策……”鬼子沖鋒隊後掩護的機槍手和進攻陣地上的重機槍瘋狂地嘶吼起來，很多剛剛沖出戰壕甚至僅僅是站了起來的國民黨軍士兵就被成片打倒……
潮水般的鬼子迅速淹沒了最前方的戰壕……“哒哒哒……”一陣密集的槍聲忽然響起來，是一三八師特務連的手槍隊在關鍵時刻忽然開火了，超過八十挺“mp28”沖鋒槍和三十把毛瑟二十響冷不防出現在鬼子的沖鋒隊面前，子彈暴雨般傾瀉下去，沖上了陣地正在用刺刀表現威武的鬼子骨牌般大片大片倒下，一下子整個攻擊浪潮就像撞在岩壁上的巨浪倒卷了回去……
手槍隊多是國民黨軍某重要部隊或者某高級軍官的随身特殊裝備部隊，名爲手槍實質上多配備mp28沖鋒槍。有時在一支連一級單位幾乎沒機關槍的軍隊中最高長官的侍衛手槍隊卻能有幾十上百挺沖鋒槍！（西北軍、川軍最喜歡這套，代表人物閻錫山、韓複渠）這種畸形的配置在這個時候卻剛好發揮了作用，做夢都沒想到在這裏會碰上一個将軍打阻擊的鬼子被打得焦頭爛額！
“打得好！”親自提着沖鋒槍帶隊反攻的鍾毅大聲喝彩……“騰騰騰！……騰騰騰！”剛剛架好的重機槍一挺挺複活，黑夜中的火鏈橫掃一切……國民黨軍陣地前沿的鬼子被狂風掃落葉般打回了進攻陣地！
被殺得丢了魂似的鬼子進攻部隊剛撤回進攻陣地，國民黨軍陣地上就被炮火覆蓋了，橘紅色的烈焰在黑沉沉的陣地上到處炸開，煙霧揚塵在關山陣地的上空灰蒙蒙形成了一個遮天蔽月的蘑菇狀巨罩，生似要狠狠罩下來把下面的人全部吞噬一樣……
“殺給給……”鬼子居然發起了不間歇進攻！根據前兩天的交手經驗鬼子已經制定了用強攻摧垮敵人的作戰要領，但他們沒想到會在這樣一處不算戰略要地的地方，在僅僅面對一支斷後部隊時會碰上了全三十一軍裝備最好的一支部隊，沒想到爲了撤退難民打掩護的部隊竟是當面國民黨軍的全軍第一精銳！
騎虎難下，後方的新指令還沒上來，進攻陣地上的鬼子指揮官硬着頭皮再次驅趕士兵湧上來……
就在鬼子火力打擊的空白帶，一處兩次劇烈交火都沒有過反擊火力出現過的地方，兩挺重機槍被悄悄推了出來——哈乞開斯m1930大口徑機槍！桂軍八二三團鎮團之寶，兩挺法國人贈送的，彈藥不多要珍惜使用的13.2mm重機槍登場了！在八二三團它們是被當成機關炮用的，隻有在大規模戰役中已經探明了對方的機槍陣地或者進攻陣地的主要火力點才會被推出來的寶貝；這個晚上他們竟在一場斷後阻擊戰中出現了！
“通通通……通通通……”比鬼子的步槍子彈整整粗了一倍的大口徑機關槍子彈忽然攔腰打到，密集沖鋒的鬼子部隊被打得山泥傾瀉一般倒下，偏偏後邊的重火力卻被彌漫的硝煙遮住了視線，沒能發現這兩個大家夥……狂暴的打擊橫掃着沖鋒的鬼子，一直把火力延伸到鬼子的進攻陣地上，那些簡易野戰工事，沙包壘成的胸牆在這個距離根本無法攔截13.2mm的大口徑子彈，被打得蜂窩一般；工事後的鬼子火力點被一個個清除……
“撤退！……”遲到的命令終于到了，進攻陣地上的鬼子終于不支被撤了下去，有經驗的老兵趁機在煙霧中拼命開火，從背後痛擊殘敵……
兩個士兵擡着一擡擔架迅速到了鍾毅面前，擔架上是血流披臉的二營長。
“旅座……給咱們八二三團留點種子吧……”營長臉上的淚水嘩嘩直流，和着鮮血讓一張臉變得慘不忍睹：“旅座，趁着鬼子的重炮還沒開始炸，撤吧，沒法打啊……”重傷的營長顧不得讓人把自己擡下去治療卻擡到了鍾毅面前。
三十一軍全軍最精銳的一個團和鬼子十三師團一個常規作戰大隊交手一回合，竟讓關山上占據着絕對地利優勢的二營幾乎全軍覆滅！在重炮和各種重火力打擊下，一開始就投入戰鬥的二營非死即傷，現在陣地上的堅守主力竟是鍾毅帶來的師部特務連和旅部警衛連部隊！
屬于大戰特有的濃濃不散的硝煙味道讓新兵們很不适應，陣地上到處都傳來咳嗽的聲音；黑暗中可以看到從後方上來的工兵連正在搶運着傷員和屍體，剛剛才因爲打退了鬼子而興奮的新兵們都沒了情緒。他們發現很多白天還在一起說笑的弟兄不見了，他們在找，在戰壕裏和每一處陣地上，有的弟兄被找到了，有的弟兄卻被找到了屍體……開始有的人抱着剛找到的弟兄屍體哭了起來，哭聲慢慢彌漫了開去……
“弟兄們快隐蔽到山後去！這裏除了觀察哨不要留人……”一個老兵在聲嘶力竭地呼喊着，但是沒幾個人聽他的，雖然他還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但是這一刻大家内心已經被悲傷占據了……
“沒聽到命令嗎！快！”鍾毅連忙從二營長身邊跳了起來下命令——現在還是在戰場上，如果光顧着悲傷不想想下一步該怎麽幹，很肯能在下一次鬼子的進攻中這些悲傷的戰士就會成爲其他戰士悲傷的對象！
“大家都聽李連長的！快！……現在我任命李斌連長爲二營代理營長！”鍾毅回頭看了一下二營長，對身邊的傳令兵下命令：“馬上趕回珠龍，把一營給我調上來！”
二營長在擔架上倒抽一口涼氣：八二三團一營全營都是貴州籍老兵，是全軍唯一一個老兵營，是全軍精銳中的精銳——旅座連老底子都押上了！鍾毅的下一句話幾乎讓二營長馬上暈過去：“讓三營在珠龍做好巷戰準備，派部隊立即占住珠龍外圍所有山崗湖泊沼澤田壟的有利地形……”
“快，擡我下去，直接到珠龍……”二營長撐着發暈的頭腦，悄悄對擡擔架的士兵下令：“咱們不能讓八二三團的弟兄死光了，去珠龍，去找團長，去向師部發報……”
“李營長，你看鬼子什麽時候會再進攻……”鍾毅找到了正在山背反斜面指揮着士兵挖防炮洞的李斌，商量下一場戰鬥。
“很快，可能馬上就開始……”
“怎麽會？鬼子傷亡那麽慘重……”鍾毅有點不敢相信，他覺得鬼子至少會到天亮才進攻。
“鬼子想捉大魚啊……上百挺沖鋒槍齊射，那怎麽的也是個将軍在守着吧？大口徑機關槍，好家夥，我在南京才見過一次防空營有那玩意呢……”李斌臉色開始正經了：“如果我是鬼子軍官，一得到這樣的情報，會第一時間就進攻！”
鍾毅聽了李斌一頓分析，立時頭大如鬥：原本他隻想隻要大家打得夠頑強，鬼子也許會放慢一些小心一些進攻；他們再頂上半天，那樣經過一晚休息的難民就應該可以順利逃往定遠了。但現在自己動用了剛好随他一起行動的師部特務連……糟糕！鬼子不會在意一群難民，但他們會在意一個将軍！
好像是要印證李斌的分析一樣，遠處的天空一陣暗赤光華逼近，嘶嘶的空氣撕裂聲傳來——重炮群打擊，鬼子又進攻了！
炮聲！炮群襲擊聲！！遠處隆隆的炮聲讓在荒野裏行進的軍人腳步停下了。
“往東北走，繞過全椒戰區，我們可能會順利到達後方。”曹小民道：“但是，我們的老弟兄們一定在有炮聲的地方，大家說，我們往西北還是東北？”
“西北！”
軍人們一緻選擇了有炮聲的方向，那裏有戰鬥，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