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作戰總指揮部裏參謀們進出匆匆,各個作戰科室裏都是滴滴的電報聲收發聲;大戰的味道已經開始濃烈起來,一個參謀拿着電報快步走到司令長官面前:“報告長官,全椒回電……”
“念!”
“……我軍日前電報機損壞,緻使未能及時收知撤軍命令;現全椒東南北三面爲日寇包圍。圍三阙一,我軍若退則必死無全屍……我軍決意死守全椒,以一軍之成仁換民族抗戰之成功……中華民國萬歲!中華民族萬萬歲!!……”
當參謀念出最後的口号,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無奈地搖搖頭:“死守全椒……哼,他們離三十一軍也不算太遠,要說現在馬上撤撤不下來有點說不過去……健生你怎麽看?”
“這個李添豪,我可是給他去過三封信讓他回三十一軍的;這倒好,相隔咫尺就是不回來還要死守全椒,真搞不懂是爲什麽……”白崇禧皺着眉頭苦笑着:“聽說渡江回來那批官兵中很多人和他是過命的交情,該不會是爲了兄弟義氣釘在那接應他那幫弟兄吧?真是不知輕重……”
“如果真是這樣,此人倒真是非把他拉過來不可,這樣的亂世,這樣有血性有情義的人不多嘞……”李宗仁看看白崇禧,也把目光投向地圖:“我看李添豪這支部隊紮在全椒,威脅着狄洲立兵的後背,必要時還可以向東北出擊,威脅津浦鐵路;對了,我們計劃中南線部隊反攻不也是以全椒爲終點嗎?他這個堅守和我們的大計劃沒有沖突,相反還有共通之處……”李宗仁講到這自己忽然沉默了起來:按照計劃,要吸引在北方戰區如入無人之境驕傲自大的日軍深入,南方戰線就要死死頂住;但卻是硬頂加一些佯攻而不是戰略反攻。這樣的鏖戰估計至少得要兩個月以上甚至可能長達四五個月,全椒的守軍固然期間可以有機會回歸,但如果他們真要硬頂又或者日軍發了狠一定要全殲他們來個四面包圍呢?他們頂得住!?
好像是看穿了大哥的想法,白崇禧淡淡地道:“這是一場大會戰,時間會很長;不過期間日本人不可能把全椒真個圍得水洩不通,要把他們撤出來應該是沒問題的。如果覺得有必要讓他們繼續釘在那,必要時可以派遣空軍給他們些支持,畢竟他們對日軍進攻淮河以北的牽制作用難以估計。兵無常勢,就暫時讓他們在那堅持吧,說不定他們會是一顆伏子在某個時候或者會起到一擊制敵的作用呢……對了,這個李添豪好像對我給他的團長看都不看,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給他個師長當當?……”
“成!有什麽不行,如果他李添豪能夠在這一仗打得出彩,我就給他個師長!”李宗仁忽然顯得興緻勃勃:“渡江英雄邱清泉被調到二百師去了,好像直接提到了副師長,這個二百師可不簡單,全部裝備都是剛從蘇聯運來的武器,要建成中央軍第一支機械化部隊;健生覺得咱們桂軍是不是也有必要建一支機械化部隊?”
白崇禧瞪大眼睛看着拜把子大哥:自己本來已經夠下本錢了,爲了看中的一個中低級軍官在節骨眼上給他要一個師長當當,大哥更是不得了,幹脆就要把他扶成桂軍第一精銳師!
白崇禧看中李添豪的是他的英勇善戰,李宗仁看中李添豪的是他的忠貞義氣!
李添豪這時當然不知道桂系兩個大佬對他的器重,他這時心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在指揮部裏踱來踱去!
全椒北邊戰線終于打響了,但是作爲最高指揮官他卻不能去看一眼,因爲他明白如果他一看就一定會下手指揮,那樣的話就沒辦法讓張景嶽去磨煉了。張景嶽是他的好兄弟,一起從四行倉裏殺出來,邵家、望亭、南京……一路血戰他們都在一起;他明白張景嶽頭腦靈活點子不少,但他卻是真正從大頭兵打上來的,沒讀過軍校。要張景嶽成長起來就要給他機會去當指戰員,用經驗代替理論的不足,所以這一仗他不能去看!
“噗哧……哈哈哈……”終于憋得忍無可忍的老莫哈哈大笑,連眼淚都出來了:“我說大李,你還下什麽棋,看你心不在焉的,也不看看我用什麽在将軍……”老莫捂着肚子彎着腰,笑得都透不過氣來了。
李添豪這才認真看看棋盤:沒錯啊,老莫一招釣魚馬把自己将死了……咦,有問題,剛開始自己不是逼着他二換一一個馬換了他馬炮,後來又一個将軍抽了一個馬嗎?他還哪裏來的馬?這棋盤上……隻見原本早就因爲棋力不濟被殺得一塌糊塗的老莫盤上竟然是車馬炮齊全,相反李添豪倒是少了兩個子……再認真一看,李添豪實在忍不住終于哈哈大笑起來:老莫的老帥在他上一輪組合攻擊下竟然跑出了九宮!這下的是哪國象棋!?
“大李啊,我說你那麽神不守舍的,還不如自己上去看看算了……對了,這鬼子都兵臨城下了,可以讓我回去了吧?”老莫最關心的當然是回自己部隊的事,他看着李添豪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忽然大聲道:“别以爲就你李添豪夠義氣敢和鬼子來硬的,别把人看扁了;要是老子想逃命不敢和鬼子打早就不用打了!你知道我跟三十一軍一三八師師長莫德宏什麽關系?!”
老莫竟然是莫德宏師長的侄兒!?李添豪不禁吃了一驚,他可沒想到自己會扣了這樣一個有後台的人物,隻要事後他把自己收到軍令不遵,擅奪他人兵權一事告上去……但老莫不是廣東人嗎?
興高采烈的老莫走出指揮部飛也似上馬回自己的部隊了,看樣子就生怕李添豪反悔似的。剛才他一番解釋自己一家人早年如何從廣西到了廣東,說得生動精彩;李添豪也信了,加上兵臨城下就把他放了回去。
實際上老莫卻是地道的東莞橋頭人,軍校畢業後一直在一五九師師部副官處後來熬到高級參謀副官;他能夠成爲團長竟是因爲軍政部在整編部隊時發現有那麽上千根本不會官話的兩廣散兵,老莫是當中軍銜最高而且唯一一個會講官話的指揮官。老莫見縫插針拍了一下上峯的馬屁,就這樣從來沒帶過兵打仗的老莫成了帶兵官!
雖然沒帶過兵,但他卻是非常資深的副官,别說一個團,就是一個師他也知道該怎樣管理。以往老莫總在長官身邊看他們指點江山,但自己卻一直是個高級侍從,每當遇着打仗他都心癢癢的,特别是和鬼子打,這可是國戰啊!可惜一直沒機會。這次機會來了,老天有眼給了他莫樹材一個團,可以狠狠打上一仗了!老莫興奮異常。
同樣興奮的是張景嶽,這是他獨自布局指揮的第一場戰鬥,對手是一直嚣張地到處說中國最優秀的軍人到了他們部隊隻能當個小兵的南京大屠殺元兇之一十三師團。(蔣介石在日本陸軍學習時在十三師團當過兵。)
拿望遠鏡遠遠看着敵軍的張景嶽雙手在微微發抖:他料想日軍會派出一支偏師前來,但在他面前出現的這隊日軍光是汽車數量就讓他膛目結舌:車龍的頭已經出現在戰場的另一端了,但被蜿蜒的山勢阻擋住了後邊的情況卻一點都看不到,而在隔了兩座小山頭的遠處,一段可以在陣地上用望遠鏡看得到的公路上居然還是沒斷過的車龍!已經過去的汽車至少在兩百輛以上,天啊,鬼子瘋了,派了這麽大的一支部隊前來!但是很奇怪,他沒看到一輛坦克!
其實這僅僅是鬼子十三師團的辎重聯隊主力!因爲從情報判斷鬼子覺得應該能夠輕松拿下全椒,兵力嚴重不足的十三師團就沒有派出主戰部隊,他們隻是希望能夠打下全椒後迅速到附近的農村去搶掠一把,然後把搶得的物資運往前線——在滁縣西北,十三師團師團長狄洲立兵正在率部和頑強作戰的桂軍三十一軍打得天翻地覆,他們缺少糧食!
伏擊陣地上的每個國民黨軍老兵心裏都像灌了鉛似的,原本他們都知道按照部署他們應該能給鬼子很大的殺傷,甚至全殲來犯的鬼子。他們是士兵,都是老兵了,他們也會分析敵人,他們和長官一樣認爲會迎來一支五六百人很輕敵的部隊,甚至是兩三百人左右;但是現在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車龍……
每一個趴在戰壕裏的士兵都是抱着不把自己當活人的心思上來的,但又有哪個人不想活下去呢?戰壕裏的士兵很多人都開始有了顫栗的感覺:對手太強了!
士兵們的感覺很快傳遞給了身旁的民團隊員,他們僅僅是接受了逃命的命令——在鬼子跟前潰散,讓鬼子麻痹大意!
“‘麻子’……你覺得鬼子會不會對我們開槍……”聲音發着抖,“小毛驢”輕輕問身邊的同伴。因爲那些曾經打過仗後來被編成保安團的人全部都成軍了,那些剿過匪殺過人的老鄉也被第一時間補充到正規軍了,現在戰壕裏這些民團實際上大多數人根本就是剩下來稍微強壯些的平民,他們甚至不敢殺人!
“……長,長官說的……鬼,鬼子好、好像不會打逃命的人……”接近四十歲的‘麻子’現在才發現自己居然有口吃的毛病:“長、長官不會騙……騙咱們吧?”
每一個埋伏在陣地上的人都有一種虛脫的感覺,特别是那些從火線上下來的士兵,他們很清楚鬼子一輛汽車裏很可能有多少門大炮!如果鬼子真的運了上百門大炮過來,他們這個陣地不被炸成平地就怪了;就算沒那麽多炮,來的是步兵也夠他們受的,那将是超過一整編聯隊的鬼子!他們整個伏擊陣地上隻有不到七百人,雖然他們的火力“空前強大”,但他們能對付那麽多的鬼子嗎?
沒有時間去害怕,鬼子的動作很迅速,他們在國民黨軍官兵面前演繹着教科書般的行動,剛到的鬼子看到了國民黨軍陣地馬上就開始用汽車把隊伍展開,然後以汽車作爲掩體飛快地布置火力和修築工事。這讓在高處正用望遠鏡觀察的張景嶽心裏又是一沉:這些鬼子并不見得輕敵啊!
“砰!砰!”槍聲開始稀稀落落響起來,國民黨軍陣地上開火了,一群三百人左右的士兵,有的戴着軍帽有的穿着軍裝——雜七雜八的軍裝,連鬼子軍裝都有;就這樣一群士兵在瘋狂射擊,他們手中的槍有的一開火就産生出一團大得吓人的槍口焰,那是鐵砂鳥槍!
那是軍隊嗎!?隔着上千米用鳥槍開火?!新村理市少佐哭笑不得:十八師團竟然被這樣的軍隊打得寸步不前?嗯,也不奇怪,畢竟從情報上來看這裏駐守着三千多支那政府軍,十八師團的戰報上殲滅的敵人已經達到了六千人……應該是他們把那些最頑固的敵軍都消滅了,現在在面前的不是正規軍了;又或者正規軍的殘餘看到他們吓死人的車龍也逃光了,剩下的這些隻是從軍隊上拿到些槍的武裝平民……
好啊,能夠這樣讓自己顯示帝國民黨軍人威武的機會真的不太多啊……新村理市很得意,作爲十三辎重聯隊的聯隊長他的軍銜僅僅是少佐,因爲他們不是在作戰部隊;但這次他要帶領自己的部隊占領一處由十八師團主戰聯隊打了一個月沒拿下的地方,想到這他不由自主臉上浮現出了久違的神采。
這支很吓人的日軍數量比張景嶽的估計多,但實際上也隻有一千人,其中還有四百人是穿上日軍軍服的朝鮮勞工。他們開來的汽車大部分是空車,是準備來全椒鄉下搶糧運回去的空車!因爲滁縣有鐵路交通,但附近山地太多他們的汽車沒大用場,這才讓他開來了這麽吓人的一支“大部隊”。
“命令機槍手準備射擊,迫擊炮中隊在機槍射擊後三連發速射,然後全軍集群沖鋒……”命令下去了,辎重聯隊長很滿意:他對自己的部隊在準備戰鬥時表現出的單兵素質很滿意,他們看上去并不比作戰部隊差;他還對中國民黨軍隊修築的陣地很滿意,規模那麽大完全像是要打一場大戰似的;現在這些已經失去了有力守軍的工事将會成爲他功勳的襯托——一個征服者當然希望自己的征服物看上去威武些!
“噗噗噗……”機槍子彈密集地打在戰壕壁上,那些對鬼子射擊的民團隊員看到鬼子不理他們隻是在修工事,膽子越來越大,開槍的人越來越多。當鬼子把機槍陣地修好架上槍開火時有的人來不及趴下,竟被割草般打倒了一排……
“趴下!趴下!……不是告訴過你們不能把半個身子立起來嗎?!”戰壕裏的老兵們氣急敗壞,但是他們卻不能上去撲倒那些勇敢的百姓,他們隻能縮在戰壕裏等待。
現在不用任何警告提醒了,大家都縮回到戰壕裏瑟瑟發抖:原來打仗是這樣的!他們連看向那些老兵的眼神都帶着敬畏——這些老兵怎麽都若無其事呢?
是的,這就是老兵,當看到強敵的時候也會顫抖,但是當槍聲響起來就變得無畏了!
“可以跑了嗎!?”“麻子”渾身篩糠似的想起了什麽:他們的任務不是作戰,是逃跑!現在他真想快點離開這道戰壕……
“别急,命令還沒下來呢!”“小毛驢”比較鎮定,他不敢擡頭看頭頂那些被機槍子彈打得飛濺的沙包,隻是感受着那些碎屑瀉落到頭頂帶來的寒意。他隻盯着那個班長,那個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往回跑的班長。
整個陣地上那些初上戰場的民團隊員幾乎全被吓得想逃,他們之所以還在那裏蹲着更多的原因是身體和雙腿都在發軟……
“咻咻!咻!”空氣中傳來異樣的響聲,很熟悉……天啊,是大炮!在縣城裏承受過炮擊的人們這次不用人教了,颠三倒四地全部趴下……
“轟隆!轟隆!……”炮彈猛地在陣地上炸開,掀起了遮天蔽日的揚塵。大多數人隻覺得眼前一黑,耳朵裏什麽都聽不到了,最鎮定的人也隻是記得要盯着班長,因爲他們聽不到了必須要看看命令什麽時候下來……
沒什麽大不了的,隻不過是輕型迫擊炮……老兵們都藏身在戰壕裏紋絲不動——這樣的炮火就算落在他們頭頂的上蓋也炸不穿,最多是讓耳朵難受一下。
一條露天戰壕裏負責指揮平民的班長被迫擊炮彈炸死了;沒有命令,也不知誰開的頭,忽然那些民團開始向後逃命了……
“趴下!還沒到時間!……”有的老兵拼命呼喊,但是他們隻能眼睜睜看着那些曾經勇敢地自告奮勇上來擔任誘敵任務的百姓一個個單薄的軀體在肆虐的烈焰狂飙中飄搖,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沖擊波和彈片絞殺……
潛伏的老兵們感到深深的無奈與悲傷,他們曾幾何時不也一樣,在敵人的槍林彈雨中吓得尿褲子、吓得失了魂地亂跑?他們心中隻有深深的自責,他們沒有帶好這些沒上過一次戰場的本來就是被抓夫挑剩的百姓……
現在老兵們已經沒有了一絲緊張,他們在等待一個時機,用鮮血去祭奠這些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