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椒大勝!殲敵數千!繳獲敵人機槍大炮無數!!”天還沒亮,全椒大捷的消息就在整個皖北戰場傳播開了。
丢了南京、丢了濟南、北方戰線糜爛……中國民黨軍隊太需要一場大捷了,一場陣地前的陷阱戰,剛好碰上了準備孤注一擲的鬼子十八師團把重兵壓在死亡陷阱裏,意外成就了一場大捷。也不用管真假,軍政部的宣傳部門已經開始準備爲全椒大捷作全國性宣傳了,但是縮在戰壕裏的官兵們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們将成爲無數英雄傳說中的一員,他們還沉浸在失去了近兩百名弟兄的悲傷中。
天已經大亮了,寒冷的北風把被炮火融化掉的冰雪再一次凝固起來,戰壕裏的士兵沉默地正在用鋼盔把那些過道表面的冰渣子清除掉;如果不刨光它們,戰鬥打起來的時候在裏邊跑動很容易就被滑一跤摔個嘴啃泥。當然,如果真的打起來這些冰渣子很快就會被重新融化,但是融化的冰水又會讓戰壕裏變得泥濘不堪,踩在稀泥裏作戰的士兵不到兩天就會發現腳上全是凍瘡。剛剛在換上從鬼子屍體上脫下來的軍靴時,大家已經發現他們很多人的腳上都凍爛了,一處處凍傷黏在裹腳的麻包袋上撕下來就滲血,又疼又癢。
一個背着竹籮的士兵的出現,馬上引起了戰壕裏一陣騷動……
“都原地坐下,坐下!别他媽像餓死鬼一樣!”排長們喝止了士兵,順道就把幾個班長叫到一邊去訓話:“團長說的紀律都忘了嗎?咋還像個大頭兵?你們可是班長,管着十幾号人呢!……”
因爲打了勝仗,一場大勝,一夜間殲敵一千一百餘人,全是擊斃;這一頓飯就是慶功宴,加菜了,熱的!
戰壕裏的官兵用髒兮兮的手捧着那些“粽子”一個個狼吞虎咽,那些粽子實際上就是用幹竹葉包着便于運送的雜糧包,裏頭是玉米面、小米面、肉糠(稻米脫粒後加工第一層米糠)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其他當地土産雜糧幹果混在一起蒸好的團團;是全椒父老現在還能拿得出來慰軍的僅有的“美味”了!“粽子”聞起來很香,但進了嘴就會發現一點油水都沒有,不過戰士們已經很滿足了——這是上了火線兩天來在冰天雪地裏的第一頓熱食!
運輸兵還帶來了那些**的雜糧光餅,這些光餅有盤子大,在北風中隻要放上一會就會變得像石頭一樣能把人的腦袋砸開;但它們卻是士兵們平時最主要的口糧!隻要把這些**的光餅塞到貼身的衣物裏捂着,它們就不會那麽硬了,吃起來有一股自己的汗水馊臭,慢慢地啃,很耐吃。在被鬼子炮火封鎖運輸時這樣的一塊光餅往往就是士兵們在戰壕裏兩三天的食糧!
在火線上的士兵還好,能吃上幹的,預備部隊的官兵一天隻能吃上兩頓稀稀的雜糧糊糊!
“糧食還夠嗎?如果我們在全椒守上一個月的話?”李添豪離開了前線,帶着一個連走在路上。在他身旁的是全椒的各位名流士紳,身後則跟着一大隊民夫——說是民夫也不貼切,該是全椒自告奮勇的鄉親父老;國民黨軍接連苦戰傷亡慘重大家是知道的,每天從前線擡下來的傷員和陣亡的官兵都由這些鄉親們幫着安排護理和安葬。
因爲從南京過來的難民已經把南京的慘狀、鬼子的兇殘傳遍了這一帶,這些沒有跟着逃難的鄉親對堅持抗戰的軍隊表現出了空前的支持:戰士很苦,但他們還能吃得上幹的或者兩頓稀的,全椒的普通老百姓已經是一天一頓全在用雜糧稀糊充饑了!
“沒問題,老朽雖無抓雞之力,但卻還有抗日之志;隻要你們敢打,我們全椒父老就敢撐着你們打,你們敢死我們就敢陪着你們送死!”一個留辮子戴眼鏡的老人非常激動地嚷着;滁縣一帶文人名流不少,但現在這些平日裏隻會吟詩作對的斯文人現在也開始捋起衣袖瞪眼睛了。每天都那麽多傷亡,但大家還承受得住,隻要國民黨軍還在打,他們就願意節衣縮食去撐着子弟兵。天天都是被戰火燒焦的屍體和瞎了眼的、斷了肢體的傷兵哀号着擡下來,百姓都看得心疼;經過開始幾天的炮火慌亂後,這些百姓在士紳們的組織下成立了抗戰後援團,給守軍安排後勤。
這麽多天了,都是看不完的慘象,但是新來的李團長打了兩天就取得了一場大捷,怎麽不讓父老鄉親們興奮!?全椒的大路兩邊人山人海,把兩串鞭炮炸開的紅紙踩了一地,歡快的小孩在隊伍前邊跳着叫着跑着。在小孩子們跑動的路邊上,隔三差兩就可以看到一間間被炸毀倒塌的房子,被火藥薰得黑黑的,青磚紅泥瀉了一地,一些破勺子爛碗碟還在積雪下隐約可見。但大家似乎都忘記了這幾天鬼子的飛機對他們的轟炸,忘記了這場戰争帶給他們的痛苦,現在他們竟然感受到了戰争的快樂——國民黨軍打赢了!老百姓們蜂湧出來冒着随時會被空襲的危險夾道歡呼隻爲了一睹大勝的雄師!
不想掃了大家的興,随着李添豪一起從火線上下來的一個連官兵都堆起笑臉,但是每個人都無法真的放聲大笑,他們總是不時回頭看看身後那群擡着弟兄們屍體的百姓。老百姓雖然也看見了那些陣亡的将士,那麽多的屍體當然會引起一些恐慌,但是畢竟大家都見慣了。很快大家就被擡着的二十挺重機槍和兩門速射炮吸引住了,很多人都忍不住偷個空子跑過去摸摸那冰冷的大家夥;一些擡槍的百姓的親戚朋友更是借機打招呼上前亂摸,生似摸過機槍會帶來新年好運似的,直到押運的士兵出聲讓他們離開才笑嘻嘻地走開……
“李長官用兵如神,一夜殲敵數千,真是孫武重生、王孫(韓信)再世啊……”“前些日子這個說殺了多少鬼子,那個說殺了多少鬼子,可就沒見過誰繳獲了這麽多大炮的……”“我看李長官不用多久就封将軍了……”“李長官現在不是将軍嗎?不是将軍咋能帶兵?”……在一片興高采烈的恭維、議論聲中李添豪來到了指揮部的大門,早看見這裏戒備深嚴如臨大敵,大門外的木樁上綁着十幾匹軍馬,好像是來了什麽人。
一個傳令兵飛快來到李添豪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李添豪點點頭便不再說話,微微低着頭沉思,那些鄉紳們也不敢再打擾他處理軍務了,門前除了一群閑漢和小孩還在那樂其他人陸續散去。
在路上示衆的武器被擡進了全椒指揮部的大院,這是要勻給在全椒西線和東線守軍的。說來可憐,全椒滁縣防線也打了一個月了,到目前爲止除了李添豪這陰毒的戰壕毒刺陷阱一戰,還沒有第二支部隊取得過繳獲百支步槍以上的戰績。在全椒防守的各暫編部隊現在的标準裝備是每個營兩挺機槍,收到了戰情通報後得知李添豪要給另外兩個暫編團各勻出十挺重機槍一門速射炮還有一百五十支步槍,那兩個團長頓時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
但現在這兩個方向上的主官都到在等着了,因爲他們馬上就派了通信兵來核實,通信兵們親眼看到了正準備運下陣地的堆積如山的軍械彈藥;于是兩位團長馬上快馬加鞭趕來,把運軍火的大闆車都拉在身後便先行一步到了指揮部……
“要我扛着沒問題!一句話,弟兄們沒回來就算是有命令老子也敢不撤!……但是我們那個團長估計不肯,那個王八蛋現在已經在盜賣軍資了;聽說他上頭有些關系,我估計等不到明天中午他就會得到滁縣撤軍的消息,肯定走得比兔子還快!”張景嶽的話又在李添豪耳邊響起來:“西邊老莫還好,是條漢子,但也不包他就敢抗命留下……李哥,我看咱們幹脆找個機會把他們全逮了!……”
李添豪剛得到酒鬼的消息說第二天滁縣要撤就馬上找人通知了張景嶽,現在張景嶽升了團副但和李添豪不在一個部隊,他在全椒東線防守,兼防着北邊。原來北邊是滁縣縣城,不是重點防禦方向,但現在滁縣撤軍而他們要釘在這裏的話,北線防禦就非常重要了。張景嶽隻是個團副,東線的防守另有主官,很顯然這個主官是不會同意死守全椒的,甚至可能會第一時間遵令跑路!
一不做二不休,李添豪也夠狠,真的聽了張景嶽的定了計劃,把另兩個方向上的團長一并找來,準備全部軟禁了奪軍!
爲了等待弟兄們回歸,李添豪是豁出去了:“怕他個鳥!這幾天連白總長都給我來信了,要我回桂軍,說是新建的三十一軍缺有實戰經驗的軍官;這回弟兄們就幹他娘的,大不了景嶽和我一起去三十一軍,至少也把你的團長扶正!”
說是義氣也好,一身匪氣也好;潛移默化,在曹小民這個穿越人多次膽大妄爲影響下他帶出來的兵也不安份了;無故囚禁同級将領,奪軍抗命不撤說幹就幹了!
兩個暫編團團長剛剛還笑呵呵地摸着九二式重機槍的槍管,下一刻就面對着黑洞洞的槍口,被同是團長但受命總負責全椒一線防禦軍務的李添豪以有倒賣軍資嫌疑爲由全部扣了起來,而張景嶽則趕緊回去接手東線防禦去了。
人有了,可糧食呢?那些老才子們當然可以慷概激昂,他們還能喝上參茶,一天下來就算不吃飯好像還精神奕奕的。但是那些上前線去給軍隊擡物資、運送傷員還有維持城内的治安的民團壯丁們一天一頓稀糊和怎麽撐啊!?
“傳令下去,縣城内糧食管制,一律由軍隊統一安排,然各家各戶出人幫工做飯,統一派發……還有,讓弟兄們把馱機槍和彈藥的幾匹軍馬全殺了!”李添豪一下狠心:“把我的坐騎、張團長和莫團長的坐騎也拖過來殺了!這次我李添豪就算死在全椒,也不會退半步!”
除了通訊員的坐騎,所有運送物資的牲口,戰馬和騾子全殺了,這支軍隊是真的打算死守全椒半步不退了!
聞訊的老百姓雖然害怕空襲和炮擊沒敢都聚在一起,但很多人還是在遠處的屋頂和樹上看着殺馬殺騾;牲口的哀鳴聲在天空中不斷傳開,屋頂觀看的百姓帶着哀傷。他們都是農人爲主,平時對牲口最是愛護,現今見了這麽多牲口被集中殺掉,有的人不禁淚如雨下。
連軍馬都殺了,誰還能對收糧有什麽意見?士兵們擡着籮筐逐家逐戶地收着糧食沒遇到什麽麻煩;這家一小缸、那家一小袋的,各種的五谷雜糧開始被集中到一起……
有的人會在知道軍隊要統一收糧後,馬上私下裏藏起一些,有些人反應慢,直到士兵走到屋裏才醒悟過來;當他們剛剛裝了一碗玉米面或者其他糧食的時候,看着走進來的士兵們非常尴尬……
“有的人可能會收起糧食……如果不是很過份,就裝作看不見吧……”團長的話還在耳邊,士兵們也裝着看不見。大家有些傷感:如果不是到了這份上,誰願意去那些朝夕相處的百姓家收糧呢?!
又是一場死仗,連軍馬都殺了,長官就沒打算撤……爲什麽?從上海到南京,南京到皖北每一仗都是死仗!?
軍人們已經習慣了死亡,雖然他們也怕死,但是軍令已經下來了,那就去死吧!官兵們一個個看着無精打采,一個個懶懶散散,但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想過逃命;也許這些多次死裏逃生的士兵也明白,中國人要不當亡國奴,他們這些軍人的每一仗就都是死仗!
誰都不知道還要流多少的血,還要死多少的弟兄,但是總有一天,他們用命把鬼子拼光了,他們的子孫後代就都不用被鬼子欺負了……仗打老的士兵們開始沉默,每個人都好像在想着什麽又好像什麽都不想了,隻是等待着真正的死戰到來……
大戰前,全椒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