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椒陣地上被火藥燃起的火堆在北風中很快就熄滅了,戰鬥結束後整片丘陵上就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嗆人的硝煙味道和血腥始終無法被吹散,像無形的幽靈般依然在戰場上漂遊。
當戰壕裏的厮殺聲音開始變小的時候,李添豪才再次派出部隊前往那一道死亡戰壕——添油戰術據說是很低能的戰術,但是在某些時候那卻是最明智的戰術。
對面的鬼子不知道也不會相信戰壕裏的同伴會打不過國民黨軍,因爲他們在戰壕裏的人就已經差不多和對面整條防線上的中國民黨軍隊數量對等了,聲音消停下來那就應該是他們終于把中國人殺得差不多了……鬼子甚至沒有派人往死亡之壕上聯系,他們的聯隊長就在上邊,有什麽命令應該是從那邊傳過來。
中國民黨軍隊卻摸上去了,在戰壕裏的戰鬥聲響越來越弱的時候,第三梯隊出發了。在那種布滿毒刺的地方作戰,送上去的人基本就是送死的人,隻能采取以小部隊分批進入的添油戰術,制定戰術的李添豪很清楚什麽時候該出手!
沒有人迎接那些再度摸上來的國民黨軍士兵,無論是自己的弟兄還是鬼子都沒有,戰壕裏密密麻麻擠滿了屍體!雙方的士兵在死後依然互相糾纏錯疊在一起,戰壕裏浸滿了水,不是雪水而是雙方士兵的鮮血;血腥味太濃烈了,連在死人堆裏爬過幾回的這些國民黨軍老兵都感到想吐。腳下傳來的不是“吧唧吧唧”的踩在泥漿上的響動,而是直接“嘩嘩”的趟在血水灘上的聲音!
“報告團長……前沿占領了……”一個通訊兵喘着粗氣沖進了指揮所,他的臉上流露出的表情和占領陣地的結果完全不相符,那是一臉的沉痛!
弟兄們傷亡很慘重吧……李添豪看着傳令兵,在邵家山路上血戰後活着的弟兄們就是這樣的一副表情。李添豪肅穆的臉龐後是他的心驚肉跳:那些敢死隊員可是人人都在身上挂着手榴彈的,他們還有人能活着回來嗎?
李添豪是一直用望遠鏡看着前沿的陣地,直到看見自己的部隊進入到戰壕裏但卻沒聽到槍聲才回到前沿指揮所的,他也像那些擠在陣地上觀望的士兵一樣急于知道情況,但他卻又想最後才知道,因爲那樣他的很多弟兄就會“活”久一點。
“快,醫務兵……”“讓一讓,讓一讓……”各種低聲呼喝混雜着“吧唧吧唧”軍靴踩在泥漿裏的聲音傳來,從死亡之壕裏擡出來還有一口氣的弟兄都被以最快的速度向陣地後方轉移……“第一二波攻擊的弟兄有一半人的遺體還在收拾,沒發現可以活下去的人……”随着傳令兵的報告,李添豪的心“咯噔”一下子跳到了嗓門……雖然他很清楚這是最可能的結果,那些在戰壕裏搏殺的士兵要完全避開在戰壕壁上的毒刺機會幾乎爲零,他知道是這樣的,但也隻有這樣才能讓弟兄們拖着數倍于自己的鬼子一起上路;這是另一種自殺式攻擊!
“本次進攻繳獲甚豐,除了步槍還在清點,光重機槍就達到三十三挺,還有三門20mm速射炮……”繳獲很豐富,太豐富了!但是李添豪卻已經沒有了一絲的激動,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群在邵家山口喊着“身後全是老百姓、中國民黨軍人沒退路”的弟兄……
“團長!有一個能活下去的!……”忽然夜色中傳來一聲驚呼,甚至檢查傷員和屍體的人忘了壓低聲音……是的,現在還活着,誰知道幾分鍾或者幾小時之後呢,如果他僅僅是毒發還沒有身亡的話!
“我死不了,真的,絕對死不了……因爲我中毒了暈過去,現在又醒了……我不會再死去我已經死過一回了……”口齒非常伶俐,頭腦很清醒;雖然他的說話聲音很虛弱,身體還麻木着沒辦法行動,但他居然從中毒中醒過來了!
因爲那些毒刺的毒藥都是塗上去的,所以它們在連續紮中幾個人後會失效或者毒性弱化,有的人會在被那些毒性已經不足以殺人的毒刺刺後中毒昏迷然但卻活過來,不過他們得保證在昏迷期間躲過充斥戰壕的一輪輪肉搏踐踏和手榴彈、子彈的殺傷!
一夜的進攻,活着回來的人隻有一個:“烏鴉嘴”!
還有人活着!?那樣殘酷的必死戰鬥中還有人活着!?李添豪心裏一陣激動,三步并兩步就往幸存者的擔架跑去……那樣都能活下來,還有什麽不可以?渡江的兄弟一定可以回來!
一個從死亡之壕活着回來的生命帶給了李添豪無數的希望,他感覺自己已經看透了黑夜,看到了正從江邊趕來的那一群老弟兄!
兩百多人,面前擺着一盆稀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但是那股清香卻已經讓很多人精神振奮了!
“謝謝!謝謝!”邢龍被煙火熏紅的眼眶掩蓋了他曾經流出的熱淚,除了謝謝他已經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了。
玉米糊是農民們主動送過來的,就在邢龍的手已經抓住了武士刀刀柄準備過去的時候。
邢龍忽然想起了什麽,他伸手到内衣裏摸出了幾張法币,那些錢是曹小民從辜主任那裏得來的,在渡江前給一些骨幹分發了;但是大家都已經習慣一貧如洗竟然把這忘了!
“你們誰手裏還有的,全拿上來。”邢龍知道“叫子”和“單耳”、劉峻嶺等人身上是有些錢的。
幾個農民面面相觑:前邊那些來征糧的軍爺可都是寫一張白條甚至說一聲到xxx師去領錢就把他們的糧食運走了;這一支部隊,一支誰都看得出人人帶傷的部隊竟然爲了一盆玉米糊糊付錢!?
“如果可以的話,請幾位大叔多賣一些糧食給我們吧,錢就這麽多了,再也拿不出了……”在農民們面前擺着的是夠買一條牛的錢!
“弟兄們,從這裏開始大家散開搜索,記住看到大路就躲開,隻選那些小路,特别是有樹木遮蓋從高處都看不清的小路走……”酒鬼一行人一夜之間穿過了鬼子的防線,已經步行了超過十五公裏,現在是到了該分散搜索的時候了。
曾經和曹小民一起保護着一群獲救婦女逃亡無錫的“酒鬼”判斷這次弟兄們肯定還會挑那些難走的路、可以躲開鬼子的路回來,所以他們一直都在荒原小路上走。現在部隊在進行分散前的最後會議,在這之前他們很遺憾沒接到一個弟兄。
“連長,這再走就到長江邊了,會不會他們……”一個士兵有點疑惑,但他馬上住嘴了,他看見連長的雙眼瞬間像要噴火一樣!
“大家聽着,我們每一個小分隊都一直搜索前進,見不到人就直到長江邊上折回!”“酒鬼”說完狠狠盯了一眼那個發言的士兵,然後才接着道:“當初曹長官帶着我們從蘇州走到無錫,沒下雪、沒江水泡一身、沒有傷得這麽重……但是大家走了多少天?四天!因爲我們沒有抛下那些走不動的姊妹,也沒有抛下一個傷員!這次渡江的弟兄也肯定一樣,他們不會抛下任何人!”
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酒鬼”,他們每一個人都喜歡聽“酒鬼”講他的故事,講他兄弟曹小民長官和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叫子”大哥的故事。但是今天他們已經是故事裏的人了,他們将要接應援救曹小民長官!每個人在出發時都覺得心裏像懷了團火似的,現在這團火還在燒着,雖然天氣很冷但他們并不覺得。
救援隊每人帶着二十斤雜糧面,都是炒熟的,還有幾條麻袋打成背包;這些士兵都是從南京逃出來的,他們挨過餓,都知道在冰冷的江水中泡完再走在冰天雪地的感受。但是他們沒有更多的物資了,雜糧面是他們上前線時的幹糧,麻袋則是他們的“朋友”:天冷的時候披在身上就是毯子、在戰壕裏可以做僞裝衣、裝上沙土就是掩體,而這時麻袋也是他們僅能給渡江的弟兄們禦寒的東西了。
“走訪每一戶見到的人家,認真看看每一處隐蔽的可以避風擋雪的地方,我們的弟兄們很可能會就在某處走不動了,等着你去拉一把,千萬别粗心大意……也許他們就在前邊的一個拐角,也許他們正在山上某處看着我們;我們要檢查隐蔽的地方,但是我們自己要張揚,要讓别人看見我們!大家别怕,鬼子不會離開公路太遠到這些雪野上,真的碰見鬼子也不會有多少人,直接幹他!”“酒鬼”豁出去了,他甚至不管會不會暴露自己,當然這也是他的經驗,從蘇州一直走到南京可不是白走的,敵後經驗他可豐富着呢。
“酒鬼”猜對了很多,像渡江的戰士其實真的沒離開江邊很遠、像他們會在下一個路口就能碰到渡江回來的散兵、像有的渡江者已經在暗中觀察着他們……他隻猜錯了一樣:曹小民并沒在這些渡江回來的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