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各連發現鬼子的火力明顯變弱就讓機槍開火刺激他們,等機槍刺激他們也沒反應再報告我……”李添豪向傳令兵下達完命令,一群傳令兵便弓着身子消失在交通壕中。繼續拿着望遠鏡借着各處微弱的火光觀察了一會敵陣的李添豪身旁僅僅留了兩名警衛員,他們也很快轉移了,回到了指揮部。
“打得好!四分鍾粉碎鬼子進攻,厲害!”“酒鬼”由衷贊歎了一聲,然後對身邊的一個排整裝待發的士兵道:“看到了嗎?這就是咱們從大上海殺出來的英雄!大家服不!?”
“服了!”
“想當這樣善戰的軍人不?!”
“想!”
“那好!全體都有,跟我出發!”
“酒鬼”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着一個排,沒有命令偷偷從滁縣帶來的一個排。
李添豪頂着,因爲他的兄弟還沒回來,他得半步不退釘在這接應;“酒鬼”要穿過鬼子防線,因爲那邊有真正的渡江勇士,那邊有他們等着接應的兄弟,就算前邊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闖!
火線的另一邊,一處偏僻的田莊裏,漏風的泥屋子内,一群衣衫褴褛的國民黨軍士兵正在安靜地睡着,打鼾的聲音和濃烈的汗臭充斥着整間屋子。柴火讓屋子裏的空氣變得非常幹燥甚至嗆人,但是大家卻不敢讓屋子通風,因爲冷;煙氣從屋頂上開了裂的大縫裏冒出去,很黑很濃,遠遠就能看見,但大家還不得不冒着被鬼子發現的要命風險烤火,因爲太冷了!
“長官,看過了,兩百多人隻有十六個沒事的,其他全部病倒了……”張遜巡視完了整間屋子每一個角落後很無奈地走到門邊上去見邢龍。
他們這一股人是占了上岸人數的一半以上,大多數人是乘火輪過來的并沒沾水,即便如此等他們在這座田莊裏歇了一晚後卻發現睡覺前還生龍活虎的弟兄們竟有半數已經昏迷不醒!
那些被鐵絲穿過鎖骨的人,因爲同袍摔倒或者鬼子推攘,鐵絲順着鎖骨刮動,他們的傷口都遠遠不止一根鐵絲那麽粗細,很多人都可以看見鎖骨的一邊已經被割出一條縫,有的人那條漏風的縫超過一寸長,已經變白的傷口處爛肉往外翻,觸目驚心!
被穿過手掌的弟兄好些,沒有那麽讓人看見就心裏發毛的傷口,但是被鐵絲穿過的手掌依然很容易會感染,特别是那些自己劃着棺材渡江的戰士,有的人手上已經開始發炎,腫得面包似的。
他們本來就有傷,那些老兵們不當是傷的遍及全身的小傷,現在各種大大小小的傷都可能要了他們的命!看着一張張被火烤得微微充血但卻依然看不到血色,隻是看到浮腫的虛弱的臉,張遜難過到極點也焦急到極點。
“長官,怎麽辦?”張遜無奈地看着邢龍,卻猛然發現邢龍的目光呆滞,臉色蒼白帶着一絲潮紅。他趕緊伸手摸摸邢龍的額頭,天啊,燙手!長官也病倒了!
“叫子”帶着幾個能動的官兵,穿上用火焙得熱烘烘的軍裝——每個人穿上六個人湊出來的軍裝,他們得到外邊雪野中的紅薯地裏翻翻,找些吃的;還有些人要到山上去砍柴。
“嘿,你們看,那個當官的也好像不行了……”
“不行就不行,關咱們啥事……”
“你是真笨,這些丘八沒有搶咱們東西,不就因爲那個當官的管着他們嗎?要是這個好官倒下了難保那些兵會怎樣呢!”
“啊……也是啊……”
那幾個農民在另一間屋子裏烤着火悄悄議論着,他們昨晚被告知不能離開田莊範圍時可被吓了一大跳。到了今天他們又看見那些軍人把他們儲存的木柴足足燒掉了一半,更是恨得牙癢癢的。更要命的是那些軍人在這裏他們可不敢做飯,因爲他們剩下的那點糧食要撐一個冬天!
本來他們是有餘糧的,甚至還拿出過一部份捐助給路過的難民,但是後來來了征糧的軍人,還不止一撥,現在他們除了埋在地裏藏起來的糧食外連第二年的種子都沒了;想到這些農民們就對這些穿軍裝的打心裏恨出來。
“他們在幹嗎?去挖那些紅薯地嗎?……哈哈哈,難民、亂軍都挖過多少遍了……”
“你傻啊,笑!等他們什麽都挖不到說不好就回來逼咱們……”
“那……那怎麽辦?他們真的殺人咱們給不給?”
“我看這樣,咱們也得給一些,先挖出來一小袋放起來,然後咱們就做面糊糊;等他們來逼咱們的時候就把那一小袋糧食給他們好了……”
農民們商量好了,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否則那些軍爺們說不定要動刀子!
慘白的雪色雖然不明亮,但是卻刺眼,邢龍眯着的紅眼睛被煙火熏得難受,在門縫裏盯着外邊的雪野總是流出眼淚,眩暈一陣陣襲來,但是他還得撐着,就像曹長官帶着一身原本該倒下的傷卻依然挺在火線……但是,怎麽撐呢?……聽說曹長官就是在沒有糧食沒有支援的情況下帶着一群難民逃到了蘇州,在同樣的情況下帶了一個團到南京……自己真的做不到啊!
這一處農莊其實很危險,因爲他們找得到鬼子就會找得到,但是他們現在根本無法轉移,發着燒迷迷糊糊的人占了超過九成。邢龍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待下去遲早要被鬼子找到,不待下去他們根本無法行動。
如果是曹長官在這裏,他會怎麽辦呢?邢龍看看沒幾步遠的那間屋子,那裏有六個農民,有人就有糧,他們不可能沒有糧食準備過冬。
“那些農民肯定有糧食,得找個辦法讓他們拿出來……”劉峻嶺病倒以前說過的一句話在他耳邊響起來。
但是還有什麽辦法?除了來硬的,用槍逼他們……
“弟兄們爲什麽大家要抗日!?因爲鬼子不把咱們中國人當人,因爲咱們不打跑他們他們就要殘害咱們的老百姓!……如果你們自己這樣做了,你們和小鬼子有分别嗎!?……曹長官就是這樣教我們道理的,後來他親手殺了那個少校……”邢龍扭過頭看着屋内那張幼小的臉,臉色是蠟黃的,泛着一絲不正常的潮紅;那個叫“砍刀”的士兵身體原本就很單薄,在昏睡中渾身瑟縮不停還會不時猛然動作很大地抽一下,看上去就像随時要斷氣一樣。
這個士兵在劉峻嶺昨晚提出逼農民交糧的時候居然出言反對,那時他還是渾身濕漉漉的,講話的時候冷得渾身顫抖,一句話講了五六遍才能讓人聽明白;但他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不願擾民!
邢龍感到一陣羞愧,他是被三民主義感召而來參軍的,是正牌的黃埔七期生,是被推薦赴日學習的精英;但在饑餓面前他竟然不如一個小兵,他的結拜兄弟帶出來的普通一兵!
弟兄們睡的屋子原本是個放農具和其他雜物的倉庫,很大,但一粒糧食都沒有。屋子裏用石塊壘起來燒着八個火竈,弟兄們就那樣卷縮着睡在火竈邊上,一個個緊緊挨着。他們很多人衣衫非常單薄,他們的衣服給了那些出去砍柴和找食物的人。一個個弟兄在火盆邊上半昏迷地睡着,可以看到他們在火光中依然不時會冷得發抖。
門忽然打開了,一股寒風吹了進來,離門較近的幾個弟兄身子都忽然發抖醒來了。是“叫子”帶着幾個弟兄回來了:“他娘的,半條紅薯都找不到,不用找了,那塊地全被翻過不知多少遍了……先回來歇會,太冷了;等身體暖和些再去遠點,就怕這一帶所有的農地都被翻過一遍了……”
每個人都很失望,包括出去覓食的和醒着的傷員們,大家陷入到一種死一般的沉寂當中。這時,忽然一股清香飄進了邢龍的鼻子裏,真的很香,太香了,是玉米面熬着的時候那種清香!
邢龍忽然流出了眼淚,不是被雪光刺激的,是真的哭了。在戰場上面對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邢龍這時竟然哭了!
有多少年沒哭過了?雖然身邊的弟兄一個個倒下時他流過淚,但那是悲憤,他從穿上軍裝開始就沒在困難面前落過淚。但是今天他哭了,因爲他真的沒别的辦法,他已經決定了,決定做一件他不得不做的很艱難的事;他的手伸向了腰間那把日本武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