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都不記得有多少次絕處逢生了,也許就是這一次次的大難不死讓我在後來的日子都選擇了堅持,不管什麽悲慘際遇都能夠挺過去;在戰争年代活過來的人,那是最堅強的人……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身心俱垮,萬念俱灰,曹小民被身體裏那種虛無的難受折磨得無法控制了,傷痛加上過量使用嗎啡的後果全部在這一刻爆發,一時間他的眼淚鼻涕竟是泉湧而出。謝忠和跟在他身後的“東北佬”、“老柴皮”也無法自已,眼淚都在不知不覺間流了出來。大家仿佛已經看到毫無抵抗能力的弟兄們在江邊蹒跚,身後是如狼似虎的鬼子兵在追殺,一個,又一個……弟兄們就這樣無助地全部倒下!
這樣的救俘有意義嗎?剛出虎口就被長江攔截了一切生路!但是大家都毫無辦法。
“也許……哈哈哈!”“東北佬”忽然大笑起來:“咱們好歹能夠和弟兄們一起戰死,咱們這麽多弟兄好歹能夠再見上一面!我們六十七軍上萬的弟兄,從東北到了西北,又打到江南,多少弟兄連個念想都沒留下就這麽去了……好啊!咱們臨死之前還能見到那麽多弟兄,好!”笑着笑着,笑聲變成了哭聲,像狼哭!
曹小民跪在地上,無助的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你就這麽暗無天日嗎!?天空中隻有爛棉絮一樣的雪花在遊魂般飄蕩,沒有一絲搭理他的意思。他不由得低下頭,幾乎就摔倒,額頭“砰”的觸碰了一下地面。刺痛讓他猛地一擡頭,卻看見眼前出現一行字:顯考顧公頌德之墓……曹小民猛地像發了瘋似的指着那一塊墓碑又哭又笑,原來他竟剛好跪倒在一處被淺雪覆蓋的墳地上!
“長官……”跟在他身後的三人全被吓得不輕:長官沖撞鬼神中邪了!?
“棺材!棺材!……”曹小民一臉不知是哭是笑的樣子指着那座墳頭:“弟兄們有救了,棺材……”
大家恍然大悟:曹小民是要掘墓取棺!
“你說……你說掘墓?”謝忠顫抖着問道。那些墳墓中的棺材和廟裏的那些不同,那可全是裝着死人的!
“那些……那些可都是先人啊,咱們中國人的先人啊,這掘墓……”謝忠一邊搖頭一邊都快哭出來了,在死人堆裏打過滾是一回事,那是戰鬥;但現在要他掘開那麽多的墳墓,一閃的墳墓,讓别人的先人棄屍荒野!?“不,長官,這不行啊,天怒人怨的……”謝忠無法接受,他鐵青的臉上挂滿了淚水,嘴角抽搐着……
不光謝忠反對,連跟在身後的“東北佬”和“老柴皮”都反對,就是說從南到北從西到東都反對!敬拜先人,敬畏鬼神本來就是這個時代乃至後世整個中華民族大多數人的傳統,現在要大家一口氣把墳地挖開,抛灑掉那麽多的先人遺骸,這怎能讓大家受得了?那要進十八層地獄的!但是不這樣幹,又從哪裏搞來足夠多的船隻!
挖,還是不挖!?
曹小民忽然雙膝跪倒,仰面朝天:“皇天在上,我華夏列祖列宗明鑒,今日有日寇犯我國土,毀我家園,使我等不肖子孫已無立錐之地,不得不以死相拼。今日懇借各位祖宗壽闆保命,所爲乃保我中華血脈,實情不得已而爲之。若祖宗有靈當佑我等不肖子孫平安,若祖宗見怪,則請全部加罪于曹小民一身,與其他弟兄無關……”曹小民本來在原來時空就是個“網上人”,對與鬼神一說從來不當一回事,這一跪也就是爲了大小其他人顧慮而已。
但是,就在他跪下默禱之時,卻好像感到一股巨大的熱流灌頂而下,全身酥軟麻痹,不覺間竟已淚流披面:中華民族竟已被欺負至此,子孫不得不挖先人的墳墓取棺以保命!聽他如此告天,求将諸罪加于自己一身,身後的弟兄們個個熱淚縱橫,紛紛跪倒!
我爲什麽會莫名奇妙在這處墳前跪下?我爲什麽會鬼使神差給這個墳頭磕頭?曹小民在這一刻竟有了對鬼神的敬畏,他似乎感到這是那些不忍心看着他們就這樣無路可走的中華民族先民們給他的啓示,給他兩千多弟兄的活路!
民族已淪落至此,祖宗泉下有知又何嘗不會心如刀絞!?這是祖宗們在庇佑我們!曹小民忽然感覺到一股生命力從大地湧出,從天上罩下來,把他渾身裹住!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聲佛号從背後響起,一個老和尚帶着個小沙彌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不抛卻這臭皮囊又如何能登西方極樂呢?施主是在普渡衆生啊……”來人便是那所小廟的主持,法号慧智。他淡淡道:“一切皆有緣法,施主跪地求天,蒼天卻讓你磕頭于地,然後觸機悟得破土開棺之法,誰說不是緣呢?這就是祖宗垂憐啊……”語畢閉目隻是口宣佛号。他原本是個方外之人,但是在國難當頭之時卻選擇了入世,和王涵生一樣成爲了緊急蒙召的間諜。
……自己都不記得有多少次絕處逢生了,也許就是這一次次的大難不死讓我在後來的日子都選擇了堅持,不管什麽悲慘際遇都能挺過去;在戰争年代活過來的人,那是最堅強的人……曹小民忽然想起了祖爺爺寫下的這一段,他不知道比起祖爺爺他要軟弱多少,他還要經過多少磨練;現在他隻知道,這回弟兄們真的有救了!
有了大師的這段話,謝忠等人雖然心裏還多少有些忌諱,但卻已經平靜多了。是啊,怎麽長官會莫名奇妙就觸機想到要用地下的棺材呢?難道真的是祖宗指引?
上百名中國百姓在刺刀下揮動着鋤頭,做着讓他們一輩子都感到不安的事情,他們竟然在掘墓!昏暗的天色中,殘雪漂遊,一具具屍體或者枯骨被從棺材裏取出來包好從新放回坑中,一副副厚薄不一的棺木被騰了出來。那些瑟瑟發抖的老百姓沒有留意到那些握刺刀的手竟全都在顫抖;他們隻有在慧智大師從身上的袈裟剪下一塊覆到死者骸骨上時,才略略感到心安一些;他們的心裏卻在這時拼了命地詛咒着那些挖人墳地的鬼子……
大堆的屍體被放到大闆車上同行,南京城裏的俘虜隊伍開始出發了;因爲饑寒交迫加上那一身的傷,很多戰俘已經不需要屠殺了,他們倒在了牢房裏。活着的人在不久之後将會和它們埋在一起,但在這之前它們也得跟着遊街,因爲鬼子要讓所有中國人看到反抗的下場。這支隊伍将要在夾道觀看的大街上走上半天,最後才出城走到櫃子準備埋葬他們的地方。
王涵生夫妻就站在一旁看着這支慢慢挪動的隊伍,心裏像灌了鉛似的。特别是少夫人薇薇,她心裏竟然總感覺到那些被放到大闆車上的死去的官兵全是被她勸降出來的,每個都是!但是面對着一切時,他們隻能掏出手絹掩着鼻子,看上去似乎很讨厭俘虜身上的味道似的。
那些戰俘們或者被鐵絲穿着手掌或者穿着鎖骨,十幾個人一串串的,隻要有一個人動作大一點就會引起一串人的劇痛。但是,他們看上去竟然就像是麻木了似的,有時一個人倒下帶動了鐵絲把一串人都拖倒,他們的手和胸前都鮮血直流,但那些被痛苦折磨着的人們竟然除了臉上表情外卻已經發不出哀叫了——他們的心已經死了!
爲什麽要出來投降呢?“砍刀”的心裏痛悔無比,他明明知道鬼子不會饒了自己,但是他還是出來了。就算變成廢墟上一具幹屍或者腐屍也比這樣強啊!如果營長看見自己這副樣子,他一定會傷心死的,他早就告訴過自己鬼子的伎倆,但是自己還是沒有扛住,自己投降了,連死都死得毫無尊嚴……
“要是我不走出去,也許弟兄們都不會走出去啊……”“小北”低着頭,他不敢看身邊的任何人,他覺得所有弟兄都是被他害死的——也許他們本來也會死,但至少他們會像個軍人一樣戰死;是自己讓大家成爲了一群懦夫,一群待宰的畜生!
這次是真的要死了,不用裝了……“小龅牙”心中一片空白,除了老崩牙教官那副怎樣都抹不掉的嘴臉在腦中晃來晃去。教官一定很失望,自己曾經是第一個炸掉鬼子坦克的英雄,但這一刻卻成爲了最恥辱的戰俘……
這才剛剛過了中午吧?天色怎麽就這樣灰沉沉的?難道真的是天也有眼不願看我們了?還是祖宗有靈怪我們?……一群俘虜慢吞吞地挪動着擡不起的腳步,低着擡不起的頭,在街道兩邊被迫站出來觀看的老百姓面前緩緩前進,不時會有一兩個人倒下,然後帶倒一串人;大街上他們走過後留下了長長的血印子。
沒有哀号、沒有淚水、沒有惶恐,隻有麻木,行屍走肉般的麻木。雖然他們還沒有被**斃,但是在這一刻,這些曾經死戰過的官兵們其實已經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