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軍服的人,最看不得就是敵人瘋狂地殘殺自己國家的百姓,但在那八年裏我們經常這樣看着,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八字山上硝煙漫布,軍人的血染紅了整座山頭,坡面上的屍體疊了一層層,半天血戰鬼子寸步不前!
“嗚昂~”帶着怪叫,鬼子的機群又開始俯沖,它們的目标是江邊上正在搶渡的軍民!
“轟隆!”每落下一個炸彈,在天空看去不過是一朵閃耀着紅光的小火花帶起一陣煙霧,很快就會被北風吹散,但在地下就會留下一地的屍體和破碎器官、留下一片哭天搶地……江灘上已經不見一個軍人,他們在最安全的晚上時間已經全部過江了,除了那些還在遠處陣地上死戰的軍人。
從下關到八卦洲對岸,長長十公裏的岸邊上血流成河,很多在北邊的難民冒着炸彈和機槍的打擊沿着江岸向南邊哭喊着逃命——北邊陣地上教導總隊和八十八師的部隊全部過江後,斷後部隊已經無法支撐,幕府山、上元門一帶陣地被突破了,沿着鐵路殺過來的日軍十三師團、增援過來的十八師團一部以及夾擊過去的十六師團一部已經會師……但是南邊呢?挹江門還能守多久!?
江面上,載滿了難民的渡船、木排在水面上掙紮着,不時有木排被機槍打散,落水的把自己和家人一個個綁在一起的人們互相糾纏着,有的全家沉向江底,有的抱着一根根圓木在江水中和惡浪搏鬥……
竟然還有空着的船和木排向着下關方向發瘋地猛沖!
“弟兄們,加把勁,多救一個是一個……軍隊還在頂着呢!……”一個船老大沙啞的和戰士們的戰場嗓子一樣的聲音不住地大喊着,破舊的機帆船拖着四條木排依然在借着北風箭一半搶渡:“别管鬼子,海軍也在頂着,大家隻管沖!”
破舊的機帆船,被時光洗刷得灰暗的大帆千瘡百孔掙紮着鼓起來承受着北風的撕咬,依然頑強地張着。船上的甲闆随處可見彈孔,水手船工身上都帶着各種不同的撞傷擦傷……像這樣的破船,這樣的木排隊,從昨天晚上到今天半個白天都沒有停過往返,一船、兩船、一木排、兩木排……在八字山打成屍山的時候,在幕府山屍橫遍野的時候,接近五萬人被搶渡江北!
“船來了!……”沒有人維持秩序,整個岸上的難民冒着天空中灑落下來的彈雨蜂擁向那些渡船和木排,天上打下來的子彈整片整片地打倒正在奔跑中的人,但那些被打倒的人群空隙轉眼就被後上的人群填滿。千辛萬苦跑到江水裏的難民很多人就那麽被冰冷的江水一激、被浪頭一打,永遠消失在江水中離他咫尺的渡船邊。
甲闆上、江岸上都是一片殷紅,四處流淌的血水染紅了整個江邊的水面。被打死在甲闆上的人被迅速推下江,甚至呼天搶地的他的家人也會立足不穩被推下去,他們的位置馬上會被其他人占據,占到位置的人迅速抓住一切可以固定自己身體的東西,包括其他人的身體、衣服……
混亂的踐踏,在那些活着的人腳下是無數被踩出紅紅綠綠腸子的屍體;在血肉中,在死亡中掙紮的人們再次變成了獸類,每一個人隻知道往前擠,往江水裏擠,往木排上和船上擠。
岸邊上外圍站着的那些擠不上船的老弱婦孺隻能一邊流着淚一邊等着承受下一次鬼子飛機俯沖射下來的子彈;一家大小不忍心分離的家庭也隻能在岸邊上離江水近的地方,站在血肉模糊的泥土上發呆……
“咵啦……”一條本來已經在機槍掃射下變得殘缺的木排靠岸時被浪頭狠狠摔在江岸上瞬間變成一堆散木頭;但還有很多人撲下去,他們抱着那些大木頭向江北劃去……
一條船帶着木排離岸了,每一條木排上都擠滿了人,木排的邊沿、那些連接着木排的繩索鐵鏈上都是浸在水裏死死抓住不放的人!
船和木排都離開了,江邊的水裏還是人頭湧湧,很多是死人,也有很多是沒能登上船的活人,他們不甘心,他們爲了趕上下一艘船,竟然不從冰冷的水裏爬上岸,就在那裏等!
……穿着軍服的人,最看不得就是敵人瘋狂地殘殺自己國家的百姓,但在那八年裏我們經常這樣看着,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曹小民被望遠鏡裏的情景驚呆了,被江岸上的一幕幕慘象徹底震撼了!和祖爺爺當年一樣,看着鬼子的飛機在施暴,看着無數同胞在被屠殺,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隻能讓自己的心靈默默承受!
不是已經渡過了很多難民了嗎?怎麽還有這麽多人!?曹小民手腳冰冷,他們已經守不住八字山,全軍退到挹江門城樓了,他們還能撐多久!?
“轟隆!轟隆!……”鬼子的炮群加入了打擊,不是對着挹江門城樓,是對着江灘,對着難民!
耳朵裏聽不到任何的哭叫聲,不是因爲距離遠,是因爲密集的炮群打擊的巨響可以聲傳數十公裏壓住一切!隔着那麽遠仍然讓他的耳朵感到鼓脹感到痛楚,那些陷在炮群打擊中的難民又是怎樣的感覺呢!?
城樓上每一個軍人都被江灘上的血火震撼了,他們沒辦法,假如可以他們願意騰身到空中去攔截那些炮彈,但是他們做不到;他們隻能眼睜睜看着鬼子的炮火肆虐,看着同胞被殘殺!
煙塵像一道徐徐拉上的厚幕,慢慢彌散、升騰,慢慢遮蓋住江岸上的一切慘絕人寰。但是江面上的情景卻依然曆曆在目,在望遠鏡裏可以看到滿江浮屍,看到那些殘存的船隻和木排正在掙紮,冰冷的江水是暗紅色的!
城樓裏的中國民黨軍人沒有人捶胸頓足,沒有人呼天搶地,他們隻是鐵青着臉,他們隻是沉默!他們就像曹小民當初領着穿過一路屠殺現場回到南京的那支部隊,他們隻有一種想法:釘在城樓,直到全部戰死!
挹江門城樓西邊忽然跑過來了大約一個班的殘兵,他們給守軍帶來了一個更加冰涼徹骨的消息:北線全崩潰了,鬼子很快就會從北邊合圍過來!
“峻嶺、小寬,點上一個連,咱們上去頂着!”曹小民雙眼像要噴出火來一樣一聲暴喝。
沒人懷疑過長官的決定是否正确,反正戰死在哪裏都是戰死,反正哪裏有鬼子就該往哪裏頂;他們是軍人,是應該把老百姓擋在身後的軍人!
大約八十個全身帶傷的士兵跟着他們身上早就爛得一塌糊塗的長官跌跌撞撞地沖出城樓,向着江邊奔去,極度疲憊的這支部隊隊伍拖得很長;前邊的人在奮進,後邊的人生怕被人誤會是膽小不前,拼盡吃奶的力跟上……他們的身後,巍峨雄偉的挹江門城樓依然那樣高高聳立,隻是城樓上的弟兄們已經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小點……
挹江門城樓下的三個通行門洞(那個年代的挹江門是三門洞的)已經全部堵上了,挹江門已經變成了一座孤城,就像上海的四行倉;挹江門的守軍已經成爲一支孤軍,就像上海的八百壯士!
從四行倉裏殺出來的英雄曹小民帶着一個連北上了,但守軍還有另一個八百孤軍裏殺出來的壯士,現在陣地上的最高指揮官劉青。
遠處不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的地方,被雙方士兵屍體疊滿的八字山上正在向挹江門拼命傾瀉炮火,從山上緩緩壓下來的是密密麻麻的鬼子兵……“謝團長,四行倉裏先走一步的各位弟兄,劉青來晚了……”劉青心裏很平靜,不管到了哪個世界,他都有無數的兄弟!
“如果能夠活下去,你就活下去吧,把今天挹江門上的弟兄們的壯烈事迹帶出去……”劉青對身邊一直跟着他但卻讓人似乎永遠察覺不到他存在的老兵“老臭蟲”輕聲吩咐了一聲,然後一聲大吼:“弟兄們,殉國的時候到了!準備開火!”
“國存我死!”城樓上再一次響徹了悲壯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