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不下去的傷兵,奉命或是自願帶着手榴彈爬到屍堆裏當地雷,是我們八年抗戰裏常用的戰術,在上海、在富金山、在桂南、在滇西……一直到鬼子投降的前一刻,我們都在使用這樣的地雷……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除了發動機的聲音,車廂裏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呼吸了,老蔡仰躺在車廂裏頭向着車頭的方向,臉正好朝着弟兄們繼續戰鬥的陣地,或者說是弟兄們的墳墓——八字山。
他有幸被擡下了陣地,有幸被送上了車,這些汽車是三十六師挹江門守軍拉大炮的車,也是把那些要死在山上的傷員們送上去的車;運輸兵們看到蹒跚前進的傷病隊伍,隻做了一件幫助他們的事,把他們更快的送上了火線、死亡線,然後他們流着淚回去拉那些正在分解的大炮離開……
這一次回去,自己的肩上甚至會被添上一顆星星,但是老大和老二都永遠留在南京了,“十命貓”和無數的弟兄也留在八字山了……一将功成萬骨枯啊!老蔡千方百計想轉過臉,不看那座頂上罩着詭異的灰色厚雲的山峰;但是他的傷讓他一動都動不了,就好像逼着他多看一眼他的弟兄們埋骨的地方。
我不會忘了這一切的,如果我能夠活到勝利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和弟兄們痛飲……老蔡在飲泣,三十六師最後頂在那的斷後部隊,竟然就剩他一個人被擡了下來,竟然就活着他一個!
半山腰以下,忽然那些隐伏在夜色陰影中的鋼盔開始動了起來,無聲無息的三五成群,蒙了塵的鋼盔依然能夠反射出微弱的亮光,星星點點就像墳地上成群的螢火蟲。
一零一師團的鬼子得到了一個讓他們不得不進攻的信息:被他們替換下去的第六師團經過休整,派出了一個整編大隊前來……眼見馬上就能到手的勝利果實豈容别人摘去!
一片寂靜,隻聽得見軍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偶爾刺刀碰撞到障礙物的輕微铿锵聲,沒有人再發出那些尖嘯或狂叫;鬼子也明白他們的呐喊對山頭上頑強到極點的中國民黨軍人沒用,他們是中國民黨軍人不是支那人,他們吓不倒!
殘存的縮到接近山腳處的接近四百個鬼子,無聲地掩殺上來,準備發起他們最後一次決死攻擊,必須成功的攻擊,否則他們的武士榮譽将會被第六師團奪走。但是山上那層散不去的死亡之霧中還有多少不要命的中國人在等着他們,他們也不知道。
越靠近山頂,鬼子的腳步越沉重;意志的消沉不光是因爲踩着浮土快速前進的體力消耗,更多的是來自擔憂和對生命的眷戀;很多人在此刻竟然鼻子裏的硝煙味道變成了家鄉混雜着稻草味道的柴火炊煙,那夾雜着小麥粒的飯團、那鹹鹹的蘿蔔幹……
“殺給給……”身後依稀傳來的軍官的呼喝,身上因爲緊張而不斷冒出的冷汗忽然一瞬間就被風幹了,“殺!”手中的刺刀一下子提高了十五度,從幻想中被拉回來的一群日軍士兵呼喊着沖進那層死亡之霧……
刺鼻的硝煙味道,濃濃的血腥,這就是軍人最好的埋骨之所!也許不全是因爲那句“身後全是老百姓”,也許僅僅是對生命的絕望——在這樣的亂世,瞎了眼的廢物還有生存的意義嗎?伏身在屍體堆裏的瞎眼傷員們心裏在哭泣,甚至流着血的傷眼也被淚水刺激得痛楚萬分;這些孤獨的傷員在眼睛好的弟兄們指引下,在黑暗中孤獨地往山下爬,直到爬累了、爬不動了就孤獨地縮在那裏,在腦中一遍遍過着那些帶着甜味的過往苦澀等待着敵人的腳步聲……
已經隐約聽得見鬼子的腳步聲了,就等着他們的呐喊沖鋒……生命,嗬!活着多麽美好啊,哪怕是瞎了眼睛……再也看不見藍天白雲,再也看不見親人的臉龐,但還可以聽聽他們親切的聲音……耳邊響起的不是鬼子的呐喊,不是槍聲炮聲,是家裏人的聲音……
“……娃子啊,家裏窮啊,隻能讓你大哥一個人讀書了,委屈你了……”“……把你妹子許給王家,王家的二妞就是你媳婦了,狗兒,你有媳婦了……”“……要不是家裏欠了那麽多錢,娘也不舍得讓你去當兵;六兒,記得不要有了槍就欺負人,記得看見那炮子兒要躲着,不要逞英雄啊……”“哥,俺打小就知道哥是個英雄,俺不曉得什麽日本鬼子,什麽大道理,但俺會一直等着哥回來,不要等山裏紅開了三遍還不回來啊……”……
“轟隆!”“轟隆!”……一個個手榴彈帶着無數的念想,帶着無數的牽挂在陣地上炸響,把無數的回憶炸得煙消雲散……
……撤不下去的傷兵,奉命或是自願帶着手榴彈爬到屍堆裏當地雷,是我們八年抗戰裏常用的戰術,在上海、在富金山、在桂南、在滇西……一直到鬼子投降的前一刻,我們都在使用這樣的地雷……生命就是這樣的微不足道,在彌漫的硝煙中僅僅發出不算刺眼的一閃,發出短暫的一聲“轟隆”……曹小民在山頂上看着眼前模糊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戰場還是置身在祖爺爺的回憶中,早就搖搖欲墜的他把隊伍帶到山頂後真的感到無法再支撐下去了。
好吧,就這樣,一切結束吧;讓**消失,在黑暗中暈過去,等鬼子紮進身體的刺刀把我叫醒,然後……曹小民把腰際的手榴彈引線往手指上繞了兩圈,然後任由自己軟倒……耳邊響起那些鬼子運上來本來準備攻擊挹江門的九二式重機槍的“策策”聲,耳邊響起了各種步槍的射擊聲,有中正式、三八式、漢陽造……但曹小民卻在戰壕裏沉沉地睡去!
陣地上的空氣再次被戰火燒得灼熱,但曹小民的額頭卻更熱,熱得燙手!
“長官肯定是那一身傷口發炎了,發着高燒……”
“不能讓大家知道長官撐不住了……這裏交給你,我上了!”劉峻嶺一手一支二十響撇下一句話就沖出了戰壕,帶着一個班的傷員向最前端又開始白刃戰的戰團撲去……
“……你這一身傷很嚴重,記得每天要打消炎針,撐過去三天不發炎就沒事了……這些進口消炎針很金貴,我這裏也隻有三天的劑量了,千萬别弄丢了,這關乎你的生命和你的任務……”耳邊響着政委的聲音,梁小寬解開棉襖從内衣貼身處掏出一個鋁盒子。
“明天的這個時候,像我這樣,再給長官打一針,打針前先用火燒一燒針頭,隻要稍微燒一燒就行,别燒壞了針頭……”梁小寬對戰壕裏的兩個傷兵吩咐完,把頭伸出掩體,看看血肉橫飛的戰團,回身對着身邊的一個排的衛兵下命令:全體上刺刀!
把自己生命的最後保障給了曹小民,他尊敬的長官、他刻骨的仇人、他生死與共的兄長;梁小寬準備沖鋒了!
“弟兄們,不要急着殺進去肉搏,先在外圍遊動,動作要快别讓鬼子的機槍咬上,把子彈打光了再沖進去……”最後的命令也是老兵對新兵的最後教導,三十把刺刀已經透出殺氣。
隊伍中有半數的人是身懷特殊使命的人,但這一刻他們沒有了除了沖鋒外的使命——難道那些正在浴血奮戰的、那些舍生忘死和鬼子拼命的國民黨軍弟兄就不是自己的兄弟!?所有人都是一張看上去一模一樣的面孔,被硝煙熏黑的面孔、一雙看上去一模一樣通紅的眼睛,被殺氣撐得通紅的眼睛……他們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中國民黨軍人!
“殺!”八字山中國民黨軍隊陣地上最後一支機動力量,三十把早就沾血失去光輝的刺刀、三十身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樣的軍裝、三十個傷員和新兵義無反顧猛撲向潮水般湧上來的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