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打了兩天之後,火線上的慘烈就讓很多百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那時候很多人原本都想離開的,但是已經沒機會了。爲什麽南京淪陷會有那麽多的人留在城裏等待被屠殺?不是老百姓不想走,是沒辦法走啊!……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前一刻的排頭兵,開路先鋒一下子就成了廢物,就在短短的一刹那!曹小民全力扭斷了那個撲在他身上的鬼子兵的脖子同時,已經感覺到左胸傳來一陣律動的劇疼,他喘着粗氣用左手支地右手抄起步槍的時候,那一種劇痛已經蔓延到半邊的身子——他居然支不起自己!完了,心裏一陣恐慌,他低頭看着被劃破的棉衣,已經吸飽了鮮血還往外滴,刺刀傷很重,可能劃斷了他一大塊胸肌……
“轟隆!”手榴彈在弟兄們當中爆炸,煙霧升騰中看到被炸的身軀被甩向四方,其中一具“吧嗒”一聲摔到了他的面前……窄巷當中的爆炸讓他的聽覺一瞬間就失去了,耳朵裏灌滿了嗡嗡的混響。眩暈,失去了平衡,失去了半邊身體的活動能力……但是他不能讓自己暈過去,他必須起來戰鬥,不爲了任何使命,隻爲了活下去!
“轟隆!”另一枚手榴彈爆炸了,落在鬼子那邊,距離稍遠一點;但是爆炸的狂飙卻在巷子中卷了過來,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在他屏住呼吸之前就已經侵進了他的肺部……肺裏好像被燒着一樣難受,忍不住的咳嗽,每一次咳出來之後都無法不吸進去嗆人的灼熱的混合着大量揚塵的空氣,咳嗽本身就能要了他的命,他根本無法忍住……剛剛靠右手用步槍支起身體的曹小民頭暈眼花地完全站不住,又一次摔倒;他知道自己處在一個絕望的時刻,在前一晚他就帶着一個班的士兵用手榴彈把一群鬼子炸成這樣然後沖上去殺了一片和一五九師的弟兄彙合。現在角色互換了,如果在煙霧中出現一個鬼子兵的身影,下一刻就會有一把刺刀紮進自己的身體然後帶着“咯吱”聲摩擦着自己的骨骼離開,自己将死在這條巷口……
一個鬼子兵的身影出現了,曹小民看着但不聽使喚的四肢卻無法作出任何反抗;他看到鬼子的腳下是肉搏高手“打鼾”的屍體,不知是死在刺刀下還是手榴彈的爆炸中。這已經沒意義了,關鍵是他的身前已經沒有任何人擋着……
煙霧中綻放的火光是自己的弟兄在開火,後邊還有殺上來的弟兄!一槍崩掉了鬼子後這個弟兄向着再後邊鬼子撲了過去,然後又是手榴彈的爆炸,在巷子的深處……我真的聾了嗎?會恢複嗎?曹小民張大嘴巴盡量減少沖擊波對耳朵的傷害,看着爆炸的火光在瞬間熄滅掉,看着第二個弟兄從身邊越過,看着沖在最前面的弟兄倒下……在又一陣席卷而來的灼熱狂飙沖擊下他終于不支暈了過去……
撕裂一般的痛楚讓曹小民忽然醒了過來……啊!他終于放心再次暈了過去,他看見的是一張熟悉的臉,是劉峻嶺架起他的左肩牽動了他的傷處……
“鄭連長帶着我們且戰且退,後來他帶着最後一個班的弟兄頂着,讓我和謝忠帶傷員先撤……”劉峻嶺這個魁梧的江湖出身漢子忽然失聲痛哭起來:“後來咱們走着走着,不知怎麽的後邊追上來鬼子了……受了傷的弟兄讓我們走,他們頂着……先留下傷勢最重的,一個個就帶着個手榴彈留下,最後是輕傷員……”劉峻嶺哽咽了半天才把後邊的話續完:“二十二個傷員,鄭連長交給我們帶着轉移的弟兄,一個都沒帶出來;他們全被留在路上,他們掩護我和謝忠活了下來……”
曹小民沉默着聽完劉峻嶺的報告,他的耳朵還像有東西堵着一樣,聽劉峻嶺的講話聲就像隔了很遠很遠。他明白這個江湖漢子出身的士兵的心情,他知道一群弟兄全部犧牲掉而自己活下來了的感受……他欠了很多弟兄的生死債,現在劉峻嶺也欠了,隻是劉峻嶺欠的還少,還不習慣……。
劉峻嶺和謝忠逃到了這裏,剛好碰見曹小民他們和鬼子堵在窄巷中命換命地死戰,剛好看到最後一個中國民黨軍人倒在地上!和其他士兵不同,劉峻嶺的武器是他自己帶來的兩支二十響;在這樣的環境下簡直就和兩挺小機關槍沒分别,剩下的四個鬼子剛好在以爲消滅掉了這支國民黨軍可以喘一口氣的時候被突然閃出來的劉峻嶺一個人幹掉了!
“我們的人!”謝忠在前邊帶着喜色歡叫,他們穿過了小巷,沒想到居然還碰到了落在鬼子身後失散的弟兄。
“你們是哪塊陣地上的?你們長官是誰?你們知不知道怎樣到難民營?……”曹小民一見面就是一串問題。
“咱們是堅守水西門七十四軍三零六團三營的兵,營長胡豪……”暈!這不就是曹小民本來的部隊番号嗎?
那張胡子拉紮的臉,那個把他從後方醫務站帶到的火線的長官竟然再也見不着了!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哪怕你是帶着槍的軍人——從士兵的報告中曹小民才得知胡豪在前一天已經殉國了;在之前的一天已經受了不輕的傷,硬挺着沒下去,後來連續被鬼子的步兵機槍手和鬼子飛機上的航空機槍擊中……“好,中國就要這樣的軍人……”在羅店陣地上胡營長當胸給他的一拳好像還能感覺到力量,但是胡營長已經再也見不上了,在羅店陣地上的一面就成了永訣……
難民營是德國人建起來的,這個難民營在南京開戰以前就已經在運作。上海還在會戰的時候,鬼子的飛機已經多次空襲了南京,那時已經有人逃進了剛剛建起來還很小的難民營。如今這個地方大了上百倍,但是卻人滿爲患。除了從各地逃亡南京的百姓,很多南京市民也來了;這些心情暗淡到極點的百姓很多人曾經到過江邊,想到江北去;但是現實無情地撕碎了他們的夢想,長江過不去!
……南京打了兩天之後,火線上的慘烈就讓很多百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那時候很多人原本都想離開的,但是已經沒機會了。爲什麽南京淪陷會有那麽多的人留在城裏等待被屠殺?不是老百姓不想走,是沒辦法走啊!……曹小民在一個德國人的帶領下步入難民營,感覺到那些滿含恐懼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打轉;遠處近處不斷傳來婦兒凄涼的哭聲,曹小民内心一陣陣的凄苦。祖爺爺曾經說過南京百姓的苦衷,南京的衛戍司令,現在他知道是那個叫做唐生智的王八蛋很早就下了江禁,被禁止渡江的除了軍人還包括百姓!他在早些日子就已經把長江上的很多渡船燒掉了,他要表明與南京共存亡的決心,但他自己逃了!等他自己逃命之後,留給大多數軍人和幾乎全體想逃的南京市民的就剩下一條死路!
也許現在的情況已經比原來時空好了很多了吧?曹小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帶着弟兄們血戰一天一夜竟然隻是多救了幾千個軍人,他一直護在身後的老百姓幾乎沒有多逃一人!
他從那些故意背過去的身影中都可以感覺到這裏确實隐藏着很多軍人,他來了,就像個死神,送這些軍人去死的死神!除了身上的血腥氣息,更加讓他覺得聞到自己身上的死味的是他的内心:他是來說服這些逃到難民營來的士兵到城裏打巷戰的,那些在不久後從這裏跟他走的人大多數都會戰死,就像現在在城裏戰鬥的弟兄們一樣……他真的是個死神,他來勾魂的!
曹小民的出現對于難民營裏每一個人都是一種震撼:他們很久沒見過中國民黨軍人了,混進難民營的逃兵都是穿着百姓服裝的,現在,在他們面前竟然出現了一個穿軍裝的軍人!
這個半身軍裝浸透了鮮血,頭發胡子纏在一塊被各種的血迹和塵灰混雜在一起粘成了一個“鳥窩”,“鳥窩”中間裝着一張同樣沾滿血迹灰塵的臉的軍人是誰?哪裏來的?來幹什麽?……這裏不是租界嗎?怎麽會有帶槍的中國民黨軍人?所有人都狐疑不定——不是鬼子已經全面打進來了,這是帶着槍硬闖進來避難的國民黨軍吧?曹小民的到來馬上給全營傳遞出了一種恐慌的情緒……
“如果日本人發現難民營裏有那麽多的中國民黨軍人,你覺得他們還會讓難民營安生嗎?他們本來就要屠城,也許在你們的庇護下,确實能保存很多的人,但是軍人的存在會讓你們的努力化爲烏有……我是來帶走他們的,我帶走了軍人,難民營可能就安全了,讓我進去,帶着槍,把軍人帶走……”曹小民就這樣說服了主理難民營的拉貝先生,說服了租界的官員,他帶着槍來了,他來帶走難民營裏的軍人,帶他們到火線上去,就像死神做的一樣。
逃到難民營的人應該是最膽小的一類軍人,但他們和其他軍人一樣,把他們扔到戰壕裏就會打仗,他們很多人是老兵……對不起,弟兄們,我隻能帶你們去光榮地戰死而不是被像牲口一樣被屠殺……曹小民來了,他沒辦法給這些在原來時空被屠殺的人一條生路,他隻能讓他們死得壯烈一些,更像個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