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次大潰敗之後,我們都有不少弟兄失落在敵後,他們很多人就再也沒有越過戰線回部隊而是留下來打遊擊;他們把各種地方武裝組織起來和鬼子戰鬥,後來受到各地行署的任命,就是在抗戰期間遍布各處淪陷區的抗日遊擊隊……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初冬,在曆經戰火之後,居然還有鳥叫!不是那些呱噪的寒鴉,是那些留宿的本地小山雀,數量還不少,叽叽喳喳的清脆鳴叫把曹小民吵醒了。
被吵醒了但不難受,很舒服,曹小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美美地睡上一覺了。在荒野中逃亡的時候,每一次小睡醒來四肢都是冰冷僵硬的,都要伸縮活動好一會才能順暢。但今天早上起來的感覺就太好了,因爲昨晚吃飽了,睡覺還有被子。
過夜的地方依然是露天的荒野,确切說是在墳堆裏,和那些本地留守的鄉親們一起睡在他們先人埋骨的地方。
仰望着微明的天空,鑲嵌在天空中那長綠的青松翠柏,曹小民不願離開暖暖的被窩,但是他的腦子已經很快回到了現實中,回到了昨天下午……
塘河真的像老張頭說的那樣,連河水都變色了,在塘邊的河岸上是鬼子押着一群群幸存的難民在挖坑,有的人就在岸邊把屍體撈起來。
屍體就那樣被一大堆地丢在大坑裏,不分軍民;撒上石灰薄薄地填上一層土就算了,有的埋屍處還可以看見偶然露出的一條綁着灰色綁腿的國民黨軍士兵的小腿……
跟随來偵察的“叫子”、劉峻嶺和“刀子”等人都四散去看周邊的情況,小土丘後就隻有曹小民和老張頭。
“這一仗打了三天,咱們的部隊也不少,除了你們七十四軍的,還有‘刀子’他們五十四軍的和那些川軍,好像是二十三集團軍的。他們連工事都沒有,就那樣在塘邊河岸上趴着和鬼子打,槍也不多,火力不夠,被人家壓得很慘;每次一架鬼子飛機沿着河岸飛過後都傷亡慘重,就要從後邊補充新兵上來……”老張頭說的時候眼睛含着淚水,他回過頭卻看見曹小民冷冷地盯着他。
“說吧,你的身份,趁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曹小民道:“你說的這些,不可能是昨天半天就能全看到的情況,你看了幾天了?還有,一個口齒伶俐到能把所有看到的東西像說書一樣說出來的老人家,不應該是個看墳的。最後,我還沒見過有哪個老百姓能那麽清楚那麽多支部隊的番号……”曹小民盯着老張頭:“‘刀子’嘴裏隻有十四師,可從來沒提過五十四軍……不用狡辯,如果你說出來的答案不能讓我滿意,這裏就是你埋骨的地方……”
“這……真不愧是名滿天下的抗日英雄曹營長啊……”老張頭笑笑道:“你可以相信我,如果我要賣你們,你們早死光了……不能所有人都走光啊,總得留下些人繼續戰鬥……曹營長提醒老頭了,我還很嫩,很容易露馬腳啊……我是‘老闆’(戴笠)的人,原來還真是個看墳的,接受了三個月的培訓,奉命留下來繼續抗戰……”
要拿到秃瓢的人頭并不難,老張頭他們早就得到命令要做這件事了,關節也打通了,花點錢用一個其他死人的光頭就可以換回來——鬼子當中也有貪錢的。
“那些我們帶來的女子,有辦法安排好嗎?送到後方去……”
“明天,明天看看,今晚我去找人……”
然後就是一直沉默,兩人在小土丘後看着河岸上一個個本來有名有姓的國民黨軍戰士變成一具具被埋在薄土裏的無名屍。
要是下雨,他們的屍體會被沖出來嗎?他們的家屬會得到撫恤嗎?……暮色越來越濃,但小土丘後的人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好像要把這一切狠狠地記住……
剛吃過早飯,老張頭就回來了,帶着三個人,還帶來了秃瓢團長的人頭。
“這位是萬先生,這兩位是華鈡麟壯士、華祥麟壯士……這位是曹營長,四行倉孤軍突圍,邵家大勝首功的勇士曹小民營長……”
華家是本地大族,華鈡麟曾經在宜興警察局當過督察長,現在目睹鬼子橫行鄉裏,有心組織一支抗日遊擊隊,是到曹小民這要人的。
至于那個萬先生,不言不語,很是神秘,曹小民猜到這位應該是老張的上線了。
哭天搶地的“刀子”和一群士兵帶着他大哥的人頭去埋葬,華家兄弟也和王晔出去到士兵當中找人去了,萬先生這才開始和曹小民談起來。
“現在有兩件事情很棘手,我手上人不夠,想借重曹營長的部隊……”
萬先生要辦的事情是救俘虜和殺漢奸!
“無錫一戰,有上千弟兄落在鬼子手裏,現在鬼子缺勞力,但是緩過勁來這些弟兄們會不會有活路就難說了;我想請曹營長的人趁着鬼子現在部隊都調去攻打江陰的機會把弟兄們救出來……”
又是一次救俘虜?蘇州一戰,滿城被追殺的一幕又浮現在曹小民的腦海中。
“還有就是那些漢奸,在無錫的百姓都逃光的時候,本地留下來的除了一部分大戶人家留守的家人外,剩下的多是懷有其他目的的人,像我們;還有就是特務和漢奸……”萬先生道:“鬼子估計到我們會在淪陷區組織遊擊隊,所以他們先下手,買通了一批漢奸在鬼子特務的組織下先成立一支抗日遊擊隊,準備用這樣的手段把抗日的力量先聚攏起來,然後一網打盡……”
“這兩件事,責無旁貸,先生就安排就是了,我部定以死相拼完成任務……”曹小民很爽快地答應了,能夠救出上千弟兄和殺掉一大批鬼子特務漢奸,爲什麽不幹呢?!
很快談話就結束了,華家兄弟也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有二十幾個士兵願意留下,這些上過戰場的士兵一旦加入,勢必會給他們組織遊擊隊帶來很大的聲勢,還能夠充當教官把那些隻有一腔熱血的平民訓練成戰士。
“華兄弟不知有沒有辦法帶那些女子到後方去?”曹小民要解決這個他最頭疼的問題了。
“這個沒問題,昨天老張就說這事了……”華鈡麟一口答應:“現在鬼子大部隊全部壓到錫澄線一帶或者調去了打江陰,其實郊外根本沒有兵,我們本地人那是來去自如,要帶她們到安全的地方很容易……”
“但她們……她們有過一些很慘痛的經曆……”曹小民猶猶豫豫不知怎麽說好。
“曹營長,有些事不用說,我明白,我們這裏也有很多鄉裏遭到殘害……”華鈡麟道:“她們會恢複過來的,沒有人會歧視她們,會有一些有相同經曆的姊妹陪着她們,會有一些在戰争中失去親人的人家接納她們;那些恥辱會成爲過去,她們會好起來的……”
曹小民的心頭湧起一股熱潮,眼眶有些發紅:人們隻知道注目那些亂世中殺人殺得多的“英雄”,有多少人能體會到那些最卑微但卻頑強活下來的生命代表的意義呢?
華鈡麟的計劃是當天晚上他就帶着那些即将成爲遊擊隊的戰士護送那些女子一起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後在曹小民他們完成任務後再到接應點帶他們繞過鬼子離開。
……在每次大潰敗之後,我們都有不少弟兄失落在敵後,他們很多人就再也沒有越過戰線回部隊而是留下來打遊擊;他們把各種地方武裝組織起來和鬼子戰鬥,後來受到各地行署的任命,就是在抗戰期間遍布各處淪陷區的抗日遊擊隊……祖爺爺提到的那些遊擊隊員即将離開部隊了,每一個人都在整理着行裝——沒有多餘的行李,隻是把軍容整理好,他們要讓老百姓明白,加入他們就是正規軍,抗日戰場上的每個人都是正規軍!
那些女子還無法完全信賴陌生人,如果沒有那二十幾個戰士随行,她們也許根本不會走。墳地上到處是悲悲切切的告别飲泣聲,那個曾經撲到曹小民懷裏哭的女子已經再一次用眼淚把他的軍裝濕透了,但他除了輕輕用手拍着她的背,一句話都不知該如何說出來。
不能讓她們在感情上有一種依賴,否則她們将無法再**;特别是對軍人,軍人是這個年代最靠不住的依靠,也許明天就死去……
夜色漸濃,黑暗中有某些人迷茫的前途,也是一些人未知的死亡陷阱;遊擊隊和婦女離開了,而留下的這些剛剛經曆九死一生的官兵又要投入新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