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活埋中國人,不喜歡全部埋上,他們會埋到胸口,這時人就會死了;死掉的人半截身體露在土外邊,帶着褐色的屍斑慘白的臉上還瞪着充了血充滿怨氣的眼睛,很吓人;南京的萬人坑開放後我去過,已經看不出集體活埋的恐怖的萬分之一……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曹小民他們終于發現了一個在大白天可以靠近電廠倉庫觀察敵情的機會了:爲數不多的鬼子兵押解着很多的蘇州老百姓往電廠去!
那些押解老百姓的鬼子兵看得出不是來自同一支部隊,大家彼此并不熟悉,而老百姓很多;曹小民他們混了過去,成爲了其中一段隊伍的押解軍隊。
臉色越來越青,汗珠在頭上不斷地流下來,曹小民自己都不知道是一直沒有退燒還在病中的緣故還是他對這些被押解過去的老百姓會不會被屠殺的擔心,汗水很快就濕透了他整個人。硬是用意志力頂着一陣陣的難受虛脫,他們挪到了倉庫外圍。
倉庫不大,最靠裏邊的幾間庫房就是存放毒氣的地方,在這些庫房的外圍是一大片的竹棚子,很大,可以防雨。這一大片竹棚子是德國人堅持要蓋起來的,目的是要能較好地存放燃煤;那些無家可歸的難民就曾經擠在這些竹棚下,曾經躲過了鬼子的屠殺。
但是這一切都被曹小民破壞了,蘇州的騷亂引來的是鬼子報複性的屠殺,其中被殺得最慘的就是這些無家可歸的難民。
很多有氣有力的難民都逃到了太湖的西岸了,這裏剩下的大多數是沒有能力逃得更遠的人,八成是老弱和婦孺。六千人中的健婦和還有勞作能力的老人、體弱者都被挑去修整鐵路了,但還是有接近兩千人沒有得到這個活命的機會。
兩千人,從早上開始就在竹棚前挖坑,挖埋葬他們自己的坑!
因爲運煤的車輛和挑隊都從這片地面經過,所以整片地面都是黑色的,現在,在這塊黑色的大地上竟然活埋着兩千人!兩千個難民被灰黑的泥土埋到了胸口,一個個就像用自己的上半身給自己做墓碑一樣一排排的列在那裏!
蘇州的市民被押到這裏來,鬼子就是要他們“參觀”,讓這些老百姓吓破膽成爲聽話的苦力。那些膽小的老百姓隻能互相攙扶着,一步一驚心地看完這段會出現在他們餘生中每一個夢中的怵目景象!
不能扭過頭不看,那樣會被鬼子的槍托砸;不能哭出聲,那樣也會挨打;更不能倒下暈過去,因爲那會被鬼子直接扔進還有多餘的土坑裏當衆活埋!……
所有經過的老百姓都默默地垂淚,雖然他們很快就在驚吓中連哭都不敢哭出來,但風幹的淚痕沾染了煤灰卻已經挂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他們互相攙扶支撐着,不讓一個人倒下去,不讓一個人被鬼子扔進土坑,不管認識不認識……
……鬼子活埋中國人,不喜歡全部埋上,他們會埋到胸口,這時人就會死了;死掉的人半截身體露在土外邊,帶着褐色的屍斑慘白的臉上還瞪着充了血充滿怨氣的眼睛,很吓人;南京的萬人坑開放後我去過,已經看不出集體活埋的恐怖的萬分之一……祖爺爺曾經描述過的關于鬼子活埋中國人的恐怖一幕生生出現在曹小民眼前!
每一張面孔都被煤灰灑滿了,黑黑的,但死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發出生物本能的掙紮,充滿了極度的恐懼的充血的紅眼球卻像活的一樣睜開來,盯着曹小民看!那些眼睛似乎在向他發出最惡毒的咒怨:是你!是你這個無能的混蛋,拿老百姓的生命不當一回事!是你害死我們的……!
扛着那支刻滿了正字的三八步槍,曹小民感覺自己随時會倒下,他沒有任何人攙扶……我不能倒下!他心裏的一個聲音在呐喊,對抗着另一個讓他倒下的意識。
在這一刻,曹小民忽然理解了他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爲什麽那麽多的老百姓甚至軍人在明知道他們挖出來的坑将是自己的埋骨處所時,還會那麽乖乖地挖——哀大莫過于心死!
當一個人忽然感覺到人生與其痛苦地活着不如黯然死去的時候,當身邊的人同樣都在散發着死亡的氣息的時候,人原來會選擇放棄,放棄生命!
國已經不國,家也毀了,自己的親人也許都已經被殘殺,被豬狗不如地蹂躏後殘殺;這個悲慘的世界已經看不到希望和将來,或者自己就将在不斷的痛苦折磨中反複,那麽死又何嘗不是解脫呢?自己挖了一個坑,至少自己還有埋骨的地方,不用在死後成爲野狗的零食……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在極度痛苦和絕望中,很多人給自己挖了坑,順從地跳下去,閉着眼睛任由泥土劈頭蓋臉地灑下來;甚至那些用土去填埋他們的人,還是他們的同胞,那些下一批自動跳下土坑的中國人!
天大的悲哀,鬼哭神泣啊!沒有親眼目睹過這一切,沒有被那些閉着眼睛死去卻在死去後充血重新睜開的血紅眼睛盯着看過的人們又怎能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哀恸!
一次又一次的反複的心靈與**的痛苦折磨,曹小民原以爲他已經成爲了鋼鐵戰士,但是在這一刻,他幾乎又崩潰了……所有走過的中國民黨軍人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無底的自責幾乎把每個人都陷了進去!
“大家看,那些在棚裏的鬼子還在喝酒呢,隻有十幾個人,今晚估計他們也會很松懈……”輕輕說話的是“酒鬼”,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的“酒鬼”!
幸虧有這麽一個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的家夥存在!他輕輕如呓語一般的說話聲卻如雄鈡一般撞響,驚醒了每一個中國民黨軍人!
他們是來執行任務的,他們是來炸毒氣的;他們是軍人,不是那些被鬼子恐吓的老百姓!
……入冬的北風怒号着,冰冷刺骨;雖然天上連月亮都沒有出來,但鬼子的膏藥旗還在北風中偶爾泛出慘白。就在北風拼命地撕咬着鬼子的旗幟時,九個從閻王殿裏出來的活鬼正在向着倉庫潛伏前進!
九個人,分散行動,各有自己的任務;他們在潛伏前進的時候,身邊看不到一個同伴,隻有在心裏和夥伴們呼應!
曹小民負責的是從正面靠近,他正在匍匐前進越過那一片活埋着兩千個中國人的墳場!
白天裏盯着他看的那些血紅的眼睛依然圓睜着,有時剛好就在匍匐前進的過程中爬到和一個恐怖的死屍面對面,眼對眼!如果不是經曆過太多慘不忍睹的場面,如果不是白天曾經見過這一切,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被吓得尖叫!
曹小民沒有叫,雖然他還是止不住的頭皮發麻冷汗直冒,但他的四肢卻依然靈活,不像初上戰場的時候是僵硬的,他就在屍體間穿行着,遊動着……
他曾經在很多發臭的屍體間作戰,但他毫無懼色,那些是他的兄弟,是一起上戰場的兄弟;他們被日本人殺死了,他們會保佑自己殺更多鬼子。但現在身旁的人呢?曹小民不清楚原來曆史上蘇州有沒有這樣的大型活埋坑殺,但他心底裏覺得是沒有,因爲他就在上海土生土長,這麽近的地方卻從來沒聽到過有這方面的說法——這些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被他害死的!
活埋百姓的松散地面似乎總有那麽幾雙手臂要破土而出,抓向他的脖子!
曹小民不斷地用各種别的想法和幻想去驅散那不斷襲來的幻覺,但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伴随了他一路;北風不光把泥沙吹進他的口鼻和眼睛,還會把那些死人的頭發衣飾吹動,讓那些死人看上去就像恐怖片裏的活僵屍……
遠處傳來的腳步聲驅散了一切幻覺,他已經接近了目标,那個不時走到煤堆上向遠處看看的鬼子兵。這時,他身邊的屍體卻成爲了他最好的掩護,在鬼子兵的眼裏,他隻不過是一具屍體……
左手一探從背後捂住鬼子的嘴巴,右手的軍刺用力捅進鬼子的頸部右側動脈!……死死地捂住他的嘴,擰動軍刺!……曹小民和鬼子兵的屍體一起滑落在煤堆上,第一次完成摸哨刺殺的他沒有完全做出“叫子”教的手法,他的軍刺刀刃拿反了,用力也太大了;透過鬼子脖子的軍刺深深地劃開了自己的左臂!
左臂的刺痛清醒地告訴曹小民,他是來殺人的,他不是那些被殺的屍體,他是地獄裏出來的活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