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們一個兄弟連奉命打阻擊,每個人隻有五發子彈,半夜裏士兵全部逃了,第二天早上那個年輕的連長就發瘋了,是真的發瘋,一個人拿着手槍向鬼子的陣地進攻……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叫子”的手太重了,曹小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亮的時候,凍醒的。
冰冷的露水沾濕了他的領口和半邊身的衣服,他的半邊身已經冷得麻木,非常難受。
曹小民伸伸手腳,凍住的左臂關節竟然開始抽筋,戰鬥時流下的汗水已經把各種小傷口腌得一陣陣顫抖地疼起來。
在他的面前,是兩個小小的紅薯——那種農民收紅薯後殘留在地裏的的雞蛋大小的紅薯。生的、冰冷的紅薯似乎透出陣陣暖意——弟兄們還是沒有抛棄他!
他轉過身,在背風的小土包後邊弟兄們還在睡覺,大家都很冷,倦縮在枯草地裏,在睡夢中依然止不住地發抖。
這個小土包曹小民很熟悉,他有幾百個兄弟就睡在小土包的下邊,那些在邵家大戰中炸得零零碎碎的弟兄……
回來了,咱又回來了!弟兄們還好嗎……曹小民心裏一陣難受,他的耳邊又響起了一陣陣“國存我死”的怒吼,又響起了“叫子”那一句怒罵:你還要害死多少兄弟……
是的,自己以爲要做一個鐵血軍人,做好一個鐵血軍人祖爺爺會讓自己回到原來的時空;所以他一切的行動,一切的計劃都以最“合理”的方式去考慮,他要所有的兄弟都和他一樣的鐵血。但是,難道這樣就是對的嗎?難道這些在戰場上,在生死邊沿打滾的老兵們就連選擇生死的權利都沒有嗎?作爲長官,他剝奪了很多弟兄生存的權利!
冰冷的泥土下面,那幾百個粉身碎骨的靈魂是甘心的嗎?他們的人生唯一的一次光榮還是在自己無法到場的情況下展現的;他們在出征前吃過一頓他們眼中的極品美味,但那隻是長官們吃剩的殘羹……被遺落在蘇州城裏的亡魂甘心嗎?他們僅僅是被從地獄裏提了出來最後看了一遍他們無限依戀的人間,然後就被無情地扔了回去;他們很多人甚至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已經在鬼子醫院裏被毀掉了心靈、在那些百姓的指認中喪失了信仰……
曹小民渾身又打了一個寒戰,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任務,那三百五十罐毒氣……
饑餓的驅使讓曹小民不自覺地拿起那兩小塊紅薯,稍稍抹去了泥巴便塞進嘴裏;他不敢咀嚼,怕那些微小的聲響會驚醒極爲敏感的弟兄們……
邵家,曾經甯靜的、安逸的一條江南小村現在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灰燼已經被北風吹得一幹二淨,這裏隻有黑黑的炭樁和燒得赤紅熏得焦黑的泥垛子,偶然看到散落在地的斷裂的農具顯示出這裏的人們曾經盡了力去保衛他們的家園。
村裏的青石上血迹斑斑,但都被風幹了,不久就會被苔痕抹去,不會再有人記得這裏有過一條村子,有過一群爲了家園抗争過的人;更不會有人記得村口那個土丘地下埋着這個民族的英雄……難道自己不應該活下去嗎?就爲了保存這些不爲人知的記憶,爲了不讓這些記憶真的死去,自己也許不應該做一個殉道者;但是,活着,爲這些記憶活着,累啊!
曹小民一個人穿行在邵家被燒毀農舍間,那些黑黑的焚燒痕迹中似乎能浮現出他記得的每一個老百姓的面容:那個抱着孩子的大嫂,還在向他微笑;老村長滲着悲憫的眼睛在看着他,嘴裏似乎還在吐出那一句:方圓百裏的老百姓都知道這裏埋着六百八十二位烈士,我們世世代代都會給他們守着的……一張張在給他們修戰壕時熱火朝天的憨厚的臉蛋、一雙雙好奇帶着點膽怯看着他們的步槍的眼睛、一聲聲和他們一樣悲傷的爲烈士們送行的哭号……慢慢的,曹小民感到天旋地轉,他不得不坐了下來。
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知道自己發燒了。一天激戰的汗水加上一夜的冷風,他的身體沒扛住。
“連死都不怕,還怕這點傷病?”他苦笑着對自己說。
以前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在尋死,希望戰死了可以穿越回原來的時空;現在他又開始想到了死——他本來不是個很堅強的人,他想放棄了,放棄在這個時空的生存權利。
這是一個讓他越活越傷心的時空,這是一個在噩夢中存在的時空;就算死了,就算無法穿越回原來的時空,也不重要了。
他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日式軍用背包:烈性**、防毒面具都在,自己的步槍裏還有五發子彈,手槍裏和備用彈夾裏都有七發子彈,兩個日式“小甜瓜”……夠了,這夠他找到好幾個鬼子做墊背了!
……有一次我們一個兄弟連奉命打阻擊,每個人隻有五發子彈,半夜裏士兵全部逃了,第二天早上那個年輕的連長就發瘋了,是真的發瘋,一個人拿着手槍向鬼子的陣地進攻……祖爺爺回憶錄裏提到的那個瘋了的連長當時是怎樣的心情呢?他大概還在責怪自己的弟兄們貪生怕死吧……但他難道不明白每個人都有要求生存的權利?
我和他不同,我沒瘋,我隻是去做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我不願意拉上一群弟兄去死,所以我自己去……曹小民不知道自己僅僅是在胡思亂想還是在自言自語,他的腦中很混亂。此刻,他一個人穿着鬼子軍裝走在荒野上向蘇州走去,他僅僅是想把自己在毒氣庫炸得粉身碎骨,他僅僅是想讓自己的靈魂變成在蘇州遊蕩的孤魂中的一隻……他僅僅希望自己能夠用自己的死去告慰那些被遺棄在蘇州亡魂!
曹小民一個人拖着沉重地步子,在荒野上悄悄沿着公路的指引向蘇州前進,他隻有一個人在戰鬥,他還要去炸那些毒氣。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很急促……曹小民警惕地把步槍子彈頂上膛,回身看去……
“叫子”、“瘸子”、“酒鬼“、王晔、李斌、劉峻嶺、“煎餅裹子”、“小張生”。
八個人,八個穿着鬼子軍裝的人追上來了。
“咱們好像也是九個人吧,能算新的九閻王了吧?……”
“司徒和謝忠帶着他們在邵家等我們,他們會等到明天早上……”
“沒有我們,你一個人能炸掉那些毒氣嗎?!……”
“别以爲會講兩句鬼子話就了不起,沒咱們你就是進不了城,信不!?……”
他們是兄弟,一個戰壕裏生死與共的兄弟,雖然他們會吵架,會打架,但他們在生死抉擇的時候誰都離不開誰!曹小民這一刻眼眶再次泛潮……
“如果這次我死了,那就是給你害死的……”“叫子”冷冷地扔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