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在戰壕裏的時候,當看見長官黑着臉來巡查,心裏就高興了,那是長官在擺威風;但長官如果是一臉輕松笑着來看弟兄們,那就慘了,下一仗說不定就是生死永訣了……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剛剛入冬的時節,已經很冷了,幾個小時前還被火藥燒得灼人的空氣已經降了溫;在越來越猛的北風中,一道壕的戰士們躲在防炮工事裏休息,睡夢中已經不知不覺縮成了一團。
戰士們剛剛用過飯不久,他們吃到了和前幾天給難民們煮的一樣的雜糧粥加上吸滿了自己的汗水的光餅——他們已經很滿足了,他們都聽老兵講過真正連場激戰的時候幾天都吃不上一口熱食。工事裏充滿了一股汗水的馊味,但大家還是睡得很香,連放哨的士兵都默默無語。
曹小民一路查哨過去,看着那些擡下去的空空的粥桶心裏不禁一陣泛酸:邵家大戰的弟兄們去死之前隻是吃了一頓長官們的殘羹剩飯,就已經那麽的滿足;在今天的戰壕裏,大家甚至連肉都沒吃上一口,也許待會就要“上路”了……
他本來不用來查哨,用望遠鏡就能看到,但是他來了,隻因爲他想多記住一些人的樣子,他們也是他的兄弟,和死在邵家的兄弟一樣!
“你說鬼子的飛機幹什麽?整天在天上轉悠吓唬人,就是不沖下來……”在戰壕的拐角處,兩個士兵的談話聲音傳進了曹小民的耳朵裏。
“還能做啥,就是盯着咱們,讓咱們别溜了呗……看那土丘後邊的爆炸,估計把鬼子整得夠慘的,我看他們在想着怎樣吃掉咱們呢……”
大約在一小時前鬼子的偵察機就來了,總有那麽幾架在頭頂盤旋但卻不下來,一槍都不開,就像怕開槍會把陣地上的人吓跑一樣。誰說隻有老兵才明白?也許這裏大多數的士兵都已經猜到下一次鬼子的進攻将會是驚濤駭浪一般的,隻是士兵們都已經準備好了爲國捐軀了吧!邵家大戰前那些明知九死一生卻依然慷慨而前的弟兄們的面容又一次浮現在腦海裏,包括記住了名字的和沒記住的……
“你記住,待會鬼子的飛機沖下來,他從哪邊來你就貼着哪邊的土壁,機槍打不到你……”
“那鬼子的飛機扔炸彈怎麽辦?……”
“怎麽辦?!沒聽過說嶽全傳嗎?金兵有狼牙棒,咱們有天靈蓋……”
士兵們的談話依稀還能傳進耳朵裏——曹小民繞開了,他沒有去打擾士兵們的閑談。戰壕裏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準備好了犧牲,爲這個民族;他還要擔心什麽呢?心頭和眼眶不斷有一陣陣熱潮湧起來,曹小民害怕自己又會掉下眼淚,他選擇了離開……
二道壕上的情況很不同,因爲現在他們有了大炮,必須在戰壕裏修築可以讓大炮對敵人偷襲的炮位,戰壕裏的士兵都在搶修着工事……鬼子的九二式步兵炮在戰壕裏使用來打敵人的步兵是很不錯的詭秘利器,因爲這些大炮隻有重機槍般高,在硝煙漫布的戰場上開火很難被對手發現。但是,沒有反坦克武器的國民黨軍要用它們來打坦克,這就增加了很大的難度了;原來的重機槍陣地撐不住大炮的後座力,必須加大整固;天上還有鬼子的飛機,所以還不能就把炮明着放在戰壕裏,要挖出隐藏的貓耳洞……
因爲正牌的炮兵們還在後邊躺着不知死活,像劉二這樣的萬金油老兵就全部上來當教官了,怎樣瞄準,怎樣控制,怎樣擊發,在使用的時候要注意怎樣不讓膛氣燙傷、不被轟鳴震聾耳朵……
一切落在曹小民的眼裏,又讓他想起了羅店,他們一群趕鴨子上架的臨時炮手如何冒死和鬼子的坦克炮駁火轟掉兩輛坦克!
一切都像是昨日重現,這裏能活着走出來更多的劉二、更多的單耳、更多的曹小民嗎!?
“嗨,營長來了!……”劉二看到了曹小民,興高采烈地招呼着他:“這些蛋子們不信咱們在羅店就那麽和鬼子炮口對炮口把對方幹掉了,來來來,營長來作證……”
……被扔在戰壕裏的時候,當看見長官黑着臉來巡查,心裏就高興了,那是長官在擺威風;但長官如果是一臉輕松笑着來看弟兄們,那就慘了,下一仗說不定就是生死永訣了……劉二平時很和藹,但他并不是那種有這麽多熱情的人,曹小民知道這點;祖爺爺的回憶錄裏又跳出一段!劉二也是長官了,教導營少尉教官,他知道接下來又是一場屍山血海,所以又在新兵蛋子面前展示他的“老兵的笑”……
曹小民也很熱情,也很輕松,他希望在這些新兵蛋子們終于明白長官們的笑容背後藏着什麽之前,他的笑容能給士兵們帶來情緒上的穩定……
“報告營長,旅座讓你趕緊回去一趟……”忽然到來的傳令兵硬生生把他和這些兄弟們分開了,下一次他再到這一段戰壕,也許這裏的很多人已經不在了……
“曹營長,鬼子從上海運了三百五十罐毒氣存在蘇州電廠的煤倉裏……”一條大漢在指揮部裏一聽說來人是曹營長的時候,就站了起來:“我哥說,見到曹營長的時候隻要和你說不要忘了蘇州河上約你打完鬼子一起喝酒的人,你就會相信我……”
一條在船火燈影中顯得高大無比的身影霎時出現在曹小民的腦海!眼前人和那個故意亮起船燈,引跑鬼子汽艇的船老大劉峻峰何其相像!
在烽火年代隻要知道一個曾經并肩作戰而失散兩地的兄弟還健在,那就是幸福啊!曹小民的眼眶紅了……
“我相信你,請問兄弟怎麽稱呼……”
“我叫劉峻嶺,行老二,大哥讓我找到曹營長就投軍……”劉峻嶺接着給曹小民細細耳語一番……劉峻峰當“漢奸”了!他不當别人會當,所以他當了!他至少會減少一些鬼子對平民的迫害,他還會把一些探聽到的消息漏出來,他可以爲抗戰做很多……
船老大劉峻峰隻擔心一樣:他怕到了勝利的那一天,他已經死了,以一個漢奸的身份!所以他讓他的弟弟來參軍,那樣就算他以漢奸的身份死去,老劉家好歹還有一個抗日英雄!
抗日,何止是軍人的事情!?在這個年代,抗日是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責無旁貸的責任!
“我們必須派人潛入蘇州把鬼子的毒氣罐炸掉,否則這批毒氣到了戰場會殺死我們很多兄弟……這是一個九死一生的任務,聽說曹營長會講日本話?”張靈甫直接問道,他毫不回避曹小民的眼神,也許在他的眼裏每一個軍人爲國捐軀都是本份!
“是的……我去吧……”沒有更多婆婆媽媽的表達,沒有特寫鏡頭推近曹小民的臉龐,這就是軍人,平平淡淡地接受九死一生的任務,也許就默默無聲地死去!
“以後叫你小劉二吧,咱們這已經有了一個劉二,二爺……”話剛出口,曹小民連忙想收住,他覺得不吉利!難道要有人來頂替二爺……曹小民剛帶着劉峻嶺走出防炮工事說的第一句話就讓他自己感到很後悔,同時心裏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忽然襲來。
一個下午,如何潛入蘇州炸毒氣的計劃已經定出來了,曹小民看看西邊,已經殘陽如血;這時,血紅的天際忽然閃耀起暗赤的光華——鬼子的炮彈帶着紅熱的軌迹正在飛來!
沒有了當初對炮彈的無知,也沒有了後來對炮彈的恐懼——隻不過是又一輪血戰開始罷了。連心跳都沒改變的曹小民看着遠處飛近的炮彈臉上露出一絲平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