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退的時候，我們都低着頭，不光是因爲戰敗，更多的是不敢看那些沿路逃難百姓的目光；有時我們也會欺負他們，那是心裏恨啊！恨我們爲什麽又打敗仗！我們都很清楚，每後退一步就會有多一片的國土淪爲人間地獄……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望亭鎮位于蘇州西北太湖之濱，在蘇州與無錫的交界處，京杭大運河與京滬鐵路都在這裏經過，是蘇州與無錫之間重要的交通樞紐和太湖水網的入口。這裏的一三七号鐵路橋和運河鐵橋都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沿着運河兩岸、沿着京滬鐵路都是長長望不到盡頭的逃難百姓，這些百姓來自各個地方，來自所有有鬼子登陸的地方。
模範營的官兵在野地裏一口氣支起了十幾口大鍋，大米、紅薯、玉米混在一起熬得香氣撲鼻，這是給那些難民準備的，但不是白給。
“去你媽，想吃白食！”一個士兵罵了一句，舉起槍托向着一個急忙躲開的難民做勢砸去：“想吃嗎！除了粥，還有光餅呢！幹活去！”
隻要在指定的位置挖上一擔子泥土沙石挑到指定的地方，就可以換得一碗粥，這樣的施粥點有好幾個。至于那些光餅則要付出更多了，那要做體力活才能換到的。
原野上到處都是人，亂哄哄的，黑壓壓的；這些走得累極餓極的人們兩眼巴巴地望着熱氣騰騰的大鍋……
“娘，我餓……”“等等就好，啊，等等……爹很快就挑完土了……那就有粥吃了……”“軍爺，老頭實在挑不動啊，您老行行好，給我小孫子一碗粥吧……”“軍爺，俺男人去挑土了，能不能先給小孩拿碗粥啊……”每一個施粥的點上都充斥這各種的商量和哀求哭喊……但是，不行！一切得按照軍令！每一個士兵都打心底裏同情那些難民，他們都是自己人啊！但是每一個士兵都嚴格地遵照紀律執行，他們知道這有多重要！
規矩是曹小民定出來的，他當然可以把粥白白給那些難民，但是這樣的話難民就會更加混亂甚至哄搶！人在餓極的時候可以不顧一切，但是刺刀卻可以讓他們繼續遵守紀律！
用刺刀維持秩序、用食物作爲引誘，難民們除了能夠挖出他們需要的戰壕和反坦克壕，裝好備用的土包，搬運好作戰物資外，更重要的是讓他們重新獲得秩序！混亂的人群在這裏喝完粥繼續上路的時候就會習慣了被軍人指揮，被有序地分流……
難民一直都有，在十一月二十日這天達到了頂峰，在視野所及的範圍幾乎全是難民。敗退的軍隊不時整隊地經過，這些敗軍也會沖到施粥點上要求食物，在吃東西的時候，他們的情緒會慢慢舒緩，在和守軍交談時他們會慢慢想起自己是個軍人……
“前幾天，鬼子沒啥動靜，可這忽然一打起來，比以前還兇，所有鬼子部隊都有坦克和重炮……”一個敗下來的老兵吃過一個光餅後，回過了神：“咱們沒法打啊，天上是飛機，地下是坦克，咱們一個連就二三十條步槍；弟兄們已經很英勇了，戰死了很多人……”話音未落，忽然人群亂起來了，天邊幾架鬼子的飛機正發出嗡嗡怪叫飛來……“快！這邊來……”施粥點上的士兵帶着那些敗兵撒開腿就跑……
“哒哒哒……哒哒哒……”飛機對着地面的人群掃射，那些施粥的士兵和其他軍人連忙躲到就近的工事裏，餓極的難民這時紛紛冒死上去自己舀粥！雨點般的子彈打在人群裏，地上、粥鍋裏全被鮮血染紅，無數的難民就這樣死在施粥點上。沒有打翻的粥鍋轉眼就把人血煮成了褐色，那些躲過掃射的難民會很快把這些人血粥喝光。那些被打翻了的大鍋把粥倒了一地，鬼子的飛機飛走後，一湧而上的難民争先恐後撲上去把地上的粥渣連着泥土一起往嘴裏塞……
鬼子的飛機經常來，每次都發生着同樣的一幕，鬼子飛機走後都會留下一地的屍體，那些屍體會被擡到土質疏松的河邊草草埋起來，有親人同行的有人哭兩聲，沒親人的就那樣從世上無聲消失……至于被打傷的境遇更加凄慘，他們最多是得到軍醫的簡單處理，然後給塞上一個光餅就讓他們自生自滅了——軍隊自顧不暇，管不了那麽多啊！
沒多久大鍋又會支起來繼續熬粥，施粥點上很快又排滿了人……死亡、饑餓、混亂、恐慌……入目的範圍都是灰蒙蒙死沉沉的一片，已經看不到一點植被，都被難民踩踏光了。空氣中的血腥與紅薯玉米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味道，在死亡邊沿掙紮的髒兮兮的人群看上去就像活鬼一樣……這是八百裏太湖邊上的美好江南嗎？展現在官兵眼前的一切讓人懷疑這裏就是鬼門關前奈何橋邊，哪有半點人間的感覺！
“鬼子從太倉浏河登陸後，一路瘋狂燒殺，他們在尤家橋及七十二家村一帶，把六七百戶人家的2000餘間房屋燒爲一片焦土，近百村民被殺，甚至把人當活靶子打，将小孩戳死在刺刀上取樂……”一個難民被帶到休息的官兵裏講述他在太倉所見的慘景：“鬼子抓了十一個無辜百姓，将其中十人釘在木格子長窗上，活活肢解，再澆火油焚屍，又把這十人的腦袋裝進麻袋，強命活着的一人挑到日軍大隊部邀功請賞……”
“鬼子把老百姓的房子拆了，把人綁在屋梁上，澆上火油點着，人還沒死就抛進運河裏讓他們随着水到處漂……”從吳江郊外逃過來的難民說的又是另一番讓人義憤填膺的境況：“那些禽獸見到任何女人，不管年齡全部都要施暴然後殘殺，連七八十歲的老奶奶都不放過……”
聽着一撥又一撥從不同地方逃難過來的難民講述他們死裏逃生的經過，講述鬼子的殘忍，官兵們的臉上早已經沒有了前幾天的亢奮和激情，他們的神色變得冷峻、變得猙獰……這是曹小民特意安排的心理訓練内容，爲的是讓官兵們盡快把他們的激情消融，爲的讓官兵們明白他們要面對怎樣的禽獸——抗戰不是展現英雄氣概的場合，那隻是一個民族在生死關頭的拼死掙紮！
大運河裏每天都飄來大量的屍體，有些就是像難民說的，被手腳綁在木梁上，身上燒得血肉模糊，也不知是燒死的還是淹死的。被河水泡得泛白的各種慘死的屍體剛開始出現在運河裏的時候，戰士們會把屍體撈上來埋葬；但是最近兩天，屍體開始不再是一具兩具而是不斷甚至整片漂下來的時候，士兵們也就隻能任由他們漂在水裏了……
……敗退的時候，我們都低着頭，不光是因爲戰敗，更多的是不敢看那些沿路逃難百姓的目光；有時我們也會欺負他們，那是心裏恨啊！恨我們爲什麽又打敗仗！我們都很清楚，每後退一步就會有多一片的國土淪爲人間地獄……曹小民一直在心裏反複念叨着祖爺爺回憶錄裏的這一段：我們都很清楚，每後退一步就會有多一片的國土淪爲人間地獄……他在進駐望亭後一連數日都在忙着監督修建工事和教育他那些憤青士兵們，他隻希望中國民黨軍人少退一步！
“怎麽？都哭了？”曹小民拿着鋼盔走進掩體工事裏，看見那些剛剛聽完難民訴說的軍人一個個臉上都挂着眼淚：“我們每退一步，我們就會多一片國土淪爲人間地獄！……爲了不退半步，模範營的前輩們，我和大家的老兄弟們抱着**包和手榴彈一個個和敵人同歸于盡；我的眼淚就是在那一次之後哭幹的，以後我隻讓自己流血！”
曹小民用衣袖輕輕把身邊的一個士兵把眼淚擦幹：“哭的時候人會發抖，抓不好槍……弟兄們，吳江已經失守，現在鬼子在進攻蘇州，下一個就輪到我們！身後全是老百姓，中國民黨軍人沒退路！”
“身後全是老百姓，中國民黨軍人沒退路！”随着曹小民走遍駐地，邵家大戰之前的口号再次在模範營每一處藏兵坑響起，一雙雙看向營長的眼睛裏已經收盡驕狂，斂去激昂，但是，今天的戰士們眼裏卻透着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