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電視總說我們膽小,槍聲一響就抛棄自己的弟兄逃命……可很多時候是不得不走啊!你以爲活着離開的人就好過嗎?留守的弟兄的面孔會一次又一次在你腦中出現,跟着你一輩子……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一定要讓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走到不能回到四行倉的地方……”謝晉元的聲音一遍遍在曹小民的耳邊響起:“隻有讓大家到了不能回來的地方,這些共同浴血的兄弟才不會回來送死!”曹小民不知道爲什麽團長選擇了他,石美豪和雷雄他們都作爲掩護蛐蛐兒他們混進租界的傷員送走了,也許這是唯一的原因,他是謝晉元身邊的唯一連長以上軍官。
十一月的第一天,夜晚已經變得很冷了,渾身濕透的官兵們擠在四條木船上發抖,但是大多數人還是會仔細檢查着浸過水的槍支、擦拭那些子彈。
一天前他們還是全國人民眼中的英雄,他們爲之自豪;而在這一刻他們隻是一群縮在船艙中準備悄悄撤離的敗兵……
那些拼了命在弟兄們幫助下終于上了船的輕傷員很多人都是咬緊牙關死頂,包括曹小民;他解開了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有收斂的兩肋傷口已經讓河水泡得發白,有些地方又開始滲出血絲。幸虧青幫的兄弟想得周到,船裏有幹的衣服給大家更換,但是一些沒受傷的士兵卻一直不肯脫下軍裝,直到曹小民的命令下去;所有的人更換過衣服後都把自己的軍裝擰幹,等着重新穿上的時刻。
“兄弟,不能直接送你們到八十八師了,國民黨軍外圍已經頂不住了,八十八師是最後一支拖住鬼子的部隊;現在根本沒有路通到他們那,都在打仗……”船老大一身黑綢子,腰間還上了腰封,看上去就和曹小民在另一個時空電影裏看到的那些壞分子、土匪漢奸一個樣。
這裏是青浦?曹小民在原來時空有個同學老家就在這裏,他有一年夏天來玩過,青浦人管撒網打魚叫“背魚”……“好啊!你小子能耐啊,爲國争光了,哪天把你那日本媳婦帶回來咱們再到我家去背魚……”原來時空的曹小民朋友不多,這個中學同學是屈指可數的一個。佳奈,我真的很想帶你去背魚的……曹小民離開了緊張的戰場,思緒又開始漂浮……
“糟糕!前邊過不去!”船老大忽然擰緊眉毛,曹小民擡眼看去,之間前方的河道邊上有一盞燈在那畫着圈,忽然那盞畫圈的燈動作開始急促起來,幾乎是在掄着圈!
“快,掉頭!走!”船老大很着急,這時整隊官兵都知道情況危急了,他們都聽到了汽艇的馬達聲!
“叭鈎!”“策策策!”鬼子的槍聲忽然響起來,遠處的信号燈不見了。
“上岸!在水裏跑不過!”船老大命令幾條船靠岸,大家混亂地往岸上跳,有的人落水後便拖泥帶水地爬上去,非常的狼狽。
“曹兄弟!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記着我叫劉俊峰!”船老大站在船頭一拱手:“要是有命活到打跑小鬼子,咱兄弟再喝酒!……亮燈!”
四條船竟然劃到河道中間,亮起燈往相反的方向劃去!昏黃朦胧的船燈漁火中,把船老大劉俊峰的身影映得頂天立地!
岸上的官兵一個個含着眼淚,看着四條船在“嗖嗖”飛過的子彈中遠去……今天以前誰都不認識誰,但是在此刻船老大卻能對他們以身相救!就因爲他們是抗日的英雄!
大家含着淚,轉身鑽進岸上的灌木叢裏,漫無目的地前進,隻知道遠離那些槍聲……
“是國民黨軍!”路邊忽然“呼啦”一聲冒出幾個人,看樣子都是當地的漁民。
“我們這些日子都守在這,專門等落單的國民黨軍,帶他們走出去……”爲首的一個漁民道:“就過幾撥人了,你們這撥最多……昨天有幾個桂軍的,都過去了……”
附近的百姓對奮勇作戰死傷慘重的國民黨軍将士都很擁戴,他們很多人收留那些落單的傷兵,給失散的人帶路,一路上曹小民竟然碰到了四趟這樣的老百姓!
天色微亮,大家在一處河灣深處的草叢中歇息,忽然有人發現了:“團長呢?怎麽沒見團長!?”所有人都看向曹小民:“團長呢?是不是團長根本沒撤出來?……”
悲傷的曹小民無言以對,坐在地上,把頭埋在雙膝間……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團長不撤退!?……你讓團長給我們斷後,自己逃命?!……”弟兄們的質問一陣緊過一陣,接着就是雨點般的拳頭落下,砸在他的肩上、頭臉、還有帶傷的肋部……一陣陣鑽心的疼卻無法讓他晃掉腦中謝晉元的身影……
“夠了,再打要死人了……”“這種膽小鬼,這種沒義氣的王八蛋留着也沒用……”“曹連長不是膽小鬼,他每次沖鋒都在第一個……”弟兄們吵吵鬧鬧的聲音在昏昏沉沉的曹小民耳朵裏不斷響起,他聽到蛐蛐兒在給自己辯護……這一刻,難過得無以複加的曹小民耳朵裏響起了祖爺爺回憶錄裏的一段話“……現在的電視總說我們膽小,槍聲一響就抛棄自己的弟兄逃命……可很多時候是不得不走啊!你以爲活着離開的人就好過嗎?留守的弟兄的面孔會一次又一次在你腦中出現,跟着你一輩子……”
他和謝晉元認識就幾天,但那張棱角分明顴骨高高眼窩深陷的面孔已經像用刀刻一樣深入到了曹小民的心裏;他面對必死之局坦然留下、他關愛每一個士兵卻會用弟兄們的屍體去抵禦敵人的子彈、他向租界開了第一槍、他讓所有能走的士兵撤退自己留下……
“轟隆!轟隆!”遠處傳來的炮擊聲音忽然打斷了大家的混亂——那是來自上海市區的聲音,謝團長在戰鬥!
原來,在遠處,在上海的郊外聽見自己人依然在戰鬥的感覺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停止了一切說話和動作,完全靜止地聽着炮聲;那不是炮聲,那是民族不屈的呐喊!
“‘一定要讓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走到不能回到四行倉的地方!’這是謝團長交給我的最後任務!”曹小民忽然站直了,忍着一身傷痛大聲道:“你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你們有經驗,你們不能就這麽死!因爲你們要教會蛐蛐兒,很多個蛐蛐兒怎樣打仗!因爲我們還有很多的老百姓會拿起槍,他們需要你們!”曹小民一邊扶起因爲替自己辯護被打得同樣趴在地上的蛐蛐兒大聲道:“你們是團長的希望!他希望這裏活着出去的每一個人将來都能夠帶領更多的人起來反抗,因爲抗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它是全民族在今後十年八年裏最重要的使命!……現在,全體都有!起立!……”
曹小民忽然變了,他既不是那個軟弱的新兵,也不是那個爲了戰死而戰鬥的老兵;現在,他知道他要爲他的團長去繼續走完那條抗戰的路,他知道他要去做“虎兒”的爹;他知道隻要他活着,他就會有更多的“虎兒”要照顧,因爲他有那麽多的兄弟!
所有的人都被曹小民震住了,他不是那個可以被他們洩憤打倒在地上的老兵了,他是他們的連長,不,現在是他們的代理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