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都迷信,因爲見的死人太多,都冷冰冰地被遺棄在一邊,太賤;害怕自己也會成了那樣一堆被遺棄的無人關心的冷冷的肉,所以大家甯願相信有來生,被自己和别人遺棄的隻是一具臭皮囊……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沉默籠罩着五層倉庫大樓的每一個國民黨軍士兵,大家都沒有說話的心情。遠處的鬼子被國民黨軍連着打了幾記悶棍情緒也很低落,加上中國人有了炮,他們也躲起來了;除了偶然會用機槍向空蕩蕩的地方打上一梭子彈宣示着他們對倉庫的封鎖外,沒有發起任何進攻。
“曹連長……我,我還不會打槍呢……”蛐蛐兒來到曹小民身邊好一段時間了,他分到一支槍,也有子彈,但是他對于槍的最熟悉的用法大概就是掄起來砸人。
“怎麽想到來投軍?不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事嗎?”曹小民覺得很奇怪,這個連槍都不會打的老百姓怎麽敢來投軍,石美豪怎麽會收下他。
蛐蛐兒不是個毛頭小夥子,他看上去應該有三十歲,在這個早婚的時代可以是很多個小孩的父親了。
曹小民抽着煙,蛐蛐兒發着愣,很久很久蛐蛐兒才聲音很小地回了三個字:“家沒了……”然後他站起來轉過了身,漫無目的地走開。
家沒了可以代表很多:家人沒了、房子被毀了……蛐蛐兒隻說了三個字。他不想渲染,也不想說出自己的痛苦——那樣會讓他更痛苦。過了好一會曹小民才主動去找到蛐蛐兒教他打槍,他沒有再問任何問題。
中國人就是這樣,隻要家還在,再苦也可以撐下來;他們并不善于反抗,除非家沒了。
學會了打槍的蛐蛐兒自己去練習了,曹小民再一次走到射擊口去看那些留在英軍戰壕邊上的屍體。十月底的天說變就變,忽然北風一起就變得很有幾分寒意了,陰冷幹燥的風不斷掀起那些屍體的衣服,似乎故意暴露出人的醜陋與羞恥。
人已經死了,但這些都還在,盡管死人自己不知道。進入曹小民眼裏的是滿眼破碎的藍,是在北風中掙紮的兩隻白色的被玷污的小喜鵲。
她本來就是那麽單純的一個人,那麽善良的一個人,爲什麽要她遭逢這樣的命運?曹小民對着遠處的女屍恍恍惚惚的……希望她下輩子會有個幸福的一生吧,又或者這一槍讓她穿越掉……想到穿越,他的腦中又填滿了岩崎佳奈。
前邊的幾次交鋒,都有老百姓把屍體收集了,中國民黨軍人的會由商會出錢埋了,立個碑成爲了英雄。鬼子的屍體也會交給鬼子去處理,收屍的人會得到一些賞錢。但今天,英國人不準中國老百姓到戰場上去了,因爲怕他們接觸到倉庫裏的軍人;日本人自己不敢來,交戰場中的屍體就那樣橫七豎八地疊在地上,扭曲的身體、不甘的表情都凝固了起來就那樣向所有活着的人展示着生命的無價值。
“小喜鵲”的屍體僵硬地和一個鬼子的屍體疊在一起;難道她死了也擺脫不了那些禽獸的糾纏嗎?曹小民呆呆地在樓上看着下邊空地上的屍堆,渾身被一股悲傷的麻木浸透了,說不出來的難受。
等天黑吧,我會來救你的……曹小民遠遠地對着“小喜鵲”的屍體暗暗道。他從來沒有這樣地關心過一具屍體是否“過得”順心,他覺得“小喜鵲”一定不喜歡呆在那個鬼子身上……老兵都迷信,因爲見的死人太多,都冷冰冰地被遺棄在一邊,太賤;害怕自己也會成了那樣一堆被遺棄的無人關心的冷冷的肉,所以大家甯願相信有來生,被自己和别人遺棄的隻是一具臭皮囊……祖爺爺一定也曾經和自己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地對着一大堆屍體發呆吧?曹小民心裏一邊過着祖爺爺回憶錄裏的文字一邊想象着祖爺爺年輕的樣子,同樣拿着一支槍,同樣一身髒兮兮地在一個不能退不能進的環境中看着自己人、敵人的屍體;然後不知不覺間把自己代入進去,覺得看見自己死了……
原來戰場上最難熬的并不是那些子彈橫飛的時刻而是在交戰的間隙,完全無所事事的間隙,可以讓人思想随意放縱的間隙……這個時候殺人的罪惡感、對死亡的恐懼感、對未來的絕望感都會一起襲來;讓人有一種心裏空落落的、甚至感覺不到部分器官在哪裏的麻木,就像自己已經死了一部分似的……也許祖爺爺說的他們這些老兵并不是迷信,而是一種幻想,對這輩子得不到的幸福的一種幻想。
“連長,擦把臉吧……”蛐蛐兒端着一盆水來到了這個和藹的連長身前。
曹小民緩緩搖搖頭,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樣子——一臉的泥灰和血迹,看上去就像個用泥土捏出來的人;眉毛被汗水混和着泥灰漿成了發硬的一撮撮,偏偏脫下了鋼盔的頭發卻還保持着柔順;滑稽?恐怖?他不知道如何形容。
他端起木盆一口氣牛一樣喝進去了一肚子水,也不顧身上掉到水裏的泥灰,用髒兮兮的衣袖擦了一下嘴邊的水道:“你知道爲什麽大家都不洗臉嗎?”他看着一臉茫然的蛐蛐兒,用手在地上捧起一把泥灰道:“這些,全部是從這座倉庫脫下來的,他們本來是倉庫的一部分……”然後他把泥灰往身上的衣服一撲道:“這樣,你也成了倉庫的一部分,鬼子就很難看見你了……我們在羅店大戰的時候,弟兄們就會用麻袋蓋在身上,再撒上陣地上的泥土……”
蛐蛐兒臉上帶着幾分崇拜,很認真地聽着百戰餘生的連長給他講着在戰場上求生的經驗;不知不覺天已經逐漸暗下來了。今天不會再打起來,曹小民有預感;他又扭過頭去看着外邊冰冷的但在他心目中卻依然有生命的小喜鵲的屍體,估摸着能見度。
很快,再過一會,天再暗些,我就會來……他對着遠遠的女屍心裏說道。
這時,他卻看見一群英軍走出了戰壕,帶着一群中國的民夫開始收拾那些屍體了;而領頭的軍官卻帶着兩個衛兵往四行倉走來……
“我知道你們不會投降的,松井石根是在妄想……”那個英國民黨軍官在聽完謝晉元的嚴詞拒絕後一點都不意外,他道:“其實我隻是例行公事,而且受人所托,告訴你們一件事所以過來一趟……有人寫了一首歌,上海的童軍練了一下午,今晚他們就在租界裏合唱……”他遞給了謝晉元一張紙,上面是一首歌的歌詞。
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在夜色裏,已經沉寂了一天的租界忽然響起了由不知多少人一起唱起來的大合唱: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鬥守戰場。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甯願死不退讓,甯願死不投降。我們的國旗在重圍中飄蕩,飄蕩,……八百壯士一條心,四方強敵不敢當。我們的行動偉烈,我們的氣節豪壯。同胞們起來,同胞們起來,快快上戰場,把八百壯士做榜樣。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不會亡,不會亡,不會亡.....”
和他們戰鬥時大家唱起的大刀進行曲一樣,沒有伴奏,沒有領唱,每一個人都是吼出來的:中國不會亡!
一瞬間,老兵們那些被親手向同胞開槍帶來的負疚、那些面對前途的迷茫絕望全部一掃而空!中國不會亡,這就是他們的使命!他們是軍人,他們必須鐵血,溫情都要先壓住、埋藏,等到勝利後回家再釋放;現在,他們沒有軟弱的權利,他們隻有戰鬥的責任!
老兵的笑在淚水中一刻間又回到了四行倉每個人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