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國家連妓女都知道要愛國,要抵抗;當一個國家的每一個民衆都知道要拿起槍的話,這個國家就一定不會滅亡;我們就是被這樣的一種民族情操鼓舞着,在最艱難的時候都沒有想過放下手中的槍……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上海的大街在曹小民的眼裏是那麽的熟悉又那麽的陌生,那些大路的輪廓依稀和後世相同,那些一直保留着的建築卻更加有生機;他們仿佛都是活的,帶着一臉的莊嚴與沉默……
曹小民偷了王醫生的西裝逃出醫院已經半天了,他一直在徐家彙一帶瞎轉,在原來時空他住的那條天鑰橋路竟然有那麽多的樹……他找不到自家的老房子,在這個時空他就是個沒家的孤魂——蘇北的老渠鄉留給他的隻有幾天的記憶,已經淡去了;離開了醫院,他能夠去哪呢?
每一條路上、每個寬闊的地方都有人在演講,台上的、台下的人臉上都挂滿了悲憤與激動;不是那些在後世電影上看到的帥哥美女們扮演的革命者的虛僞表情,是那種完全發自内心的,從靈魂裏呼喊出來的,在眼睛裏噴射出來的悲憤與激動;抗戰的口号聲響徹了每一片天空……
“保安團的烈士們沒有一個人投降,沒有一個人逃生,他們在老炮台全連壯烈犧牲……這是烈士們的名字……”曹小民經過一個路口時,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在人群中發表着他的演講,最後在他念出一長串名字的時候,曹小民感到胸中一股難言的郁悶和難受。他特别害怕聽到陣亡名字,害怕當中有自己熟悉的弟兄,雖然他知道那不是他們所在的部隊,但每一個陣亡烈士的名字都像巨錘一般撞擊着他的胸口……
愛國!就知道愛國!真那麽重要嗎?一個讓你活在痛苦中的國真的值得去愛嗎?曹小民心裏咒罵着,如果不罵,不抱怨他就要被這樣的一種民族情緒所擊暈過去了……
曹小民像個病人一樣跌跌撞撞沖進了一處小弄口,但是外邊的聲浪依然追着他湧進他的耳朵:“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必勝!”“甯做戰死鬼,不爲亡國奴!”……一聲聲激憤的呐喊就像在聲讨他這個逃兵!
“先生,要麽……隻要五角錢……”熟悉的石庫門,一個單薄的身影倚着門立在那,清秀的臉龐看上去有幾分似曾相識,一身的桃紅與冷淡的石庫門顯得那麽不協調。那是一個妓女,靠出賣**爲生的最低賤的人。
曹小民低着頭走進去了,他不想别的,就想躲開那些聲讨他的口号……烈日下,他低着頭看見自己的身影變得很畸形,就像個龌龊的侏儒縮在建築物的陰影下發抖。
“先生,好了嗎?……阿拉還有事,要出去一轉……”年輕的妓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來穿好了衣服,不是把他拉進門的那一身嬌豔桃紅,是藍底的一身樸素。
曹小民還感到一絲的疲憊,但是他坐了起來,從王醫生的西裝口袋裏找到了五角錢,遞給了那個妓女。他不敢看那個妓女,因爲他脫衣服的時候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疤讓她吃了一驚;他怕她知道自己是個軍人、是個逃兵!
他低着頭,卻猛然看見小妓女新換的衣服下擺的衣角上一對白線繡出來的喜鵲!藍底的土布、白色的小喜鵲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恍惚間又回到了那條布滿屍體的路上……那總在眼前晃動的小喜鵲……那擔心他會被飛機開槍打中撲在他身上的弱小的軀體……
他走得很慢,故意落在小妓女的身後;那個小妓女真的很年輕,也許隻有十五六歲,特别是她在換掉那身桃紅穿上藍底的小喜鵲後那身樸素的衣飾時顯得更小了;小妓女的發型也變了,她居然紮起了兩根長辮子,她身上還挎着一個急救箱!
曹小民手腳冰冷地在後邊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小妓女走,很慢,但還跟得上……在路上到處都是遊行的人群,無論是穿西裝革履的還是長袍馬褂的甚至是妖娆的旗袍把大腿露到根的都在喊着同一句口号:抗日救亡!那個身材單薄的小妓女把他剛剛給她的五角錢放進了一個爲抗日募捐的學生的捐款箱裏,然後就像做了一件最自豪的事情一樣驕傲地挺起胸膛,步履更加輕快地走着……
真是她!那個曾經給過他生命的,出現過好幾次在他夢裏的小女孩竟然是個靠出賣**爲生的妓女!這個在世人眼裏最卑賤的女孩,把她出賣身體換來的錢捐給了抗日戰争,這個卑賤的女孩換過了在她心中幹淨的衣服背上急救箱還要上前線……
曹小民忽然掩着臉無聲啜泣!他是個卑鄙的逃兵,在民族和國家遭逢劫難的時候;他還沒有一個出賣**的小女孩高尚,他才是最肮髒最低賤的人,他不是人!原來時空他在日本那麽長的時間從來沒有嫖過,但是在這個時空他卻做了自己看不起的事情,他嫖了一個把自己從死人堆裏救出來的女孩……
終于,他不敢跟下去,他覺得自己太醜陋,他不敢再看見她的臉……猛然,他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來到離醫院不遠的地方了,醫院大樓正在遠處高高注視着他!然後他看見小女孩和幾個學生模樣的人一起,帶着擔架從醫院出來迎面而來,他隻有低着頭,在人叢中躲避着,怕她認出來……
“朱耀華将軍殉國,大場失守……”随着忽然響起來的悲憤的哭喊聲,路上的人群忽然亂起來了,捶胸頓足的,驚慌失措的人都有;但那個小女孩依然和她的同伴們那麽鎮定地、那麽堅決地走過,從曹小民身邊擦過……
……當一個國家連妓女都知道要愛國,要抵抗;當一個國家的每一個民衆都知道要拿起槍的話,這個國家就一定不會滅亡;我們就是被這樣的一種民族情操鼓舞着,在最艱難的時候都沒有想過放下手中的槍……曹小民不知道祖爺爺是在什麽情況下有這樣的感觸的,這一段的前後他都沒記住,但是他自己忽然被腦海中這段文字像電擊一樣擊中!
不!不能逃!不能讓那樣的小女孩代替軍人到前線去!我不能面對國家危難時表現得還不如一個妓女!曹小民忽然像發了瘋一樣向醫院跑去,那裏還有他的軍裝,那裏還有他的槍,那裏還有他的軍人的魂!
醫院裏一片淩亂,傷員們正在撤離,王醫生一手接過他的西裝,疲憊的眼睛滿含着悲傷:“我不能再治療他們了……對了,剛才有一個隻有一隻耳朵的排長帶着兩個兵來找你,找不到;他給你留下了一套軍裝和一支槍……”在王醫生的小房間裏,他遞給了曹小民一支步槍,三八大蓋,上面刻着整整十個正字!
王醫生沒有問他剛才爲什麽穿走了他的西裝,他去哪了。他隻是告訴他:“那個排長找不到你,旁邊有個傷兵說你肯定當逃兵了,被他扇了一記耳光……”
房間外,幾個重傷員互相攙扶着,一邊艱難地在護士的幫助下往外走,一邊唱起那首在原來時空學校每次升旗曹小民都會張動嘴巴但從來沒唱過一次的《義勇軍進行曲》……“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每個人被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衆一心,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沒有浮華的伴奏,沒有刻意的表現,沙啞的戰場嗓子,幾個上氣不接下氣的重傷員在不斷傳來的隆隆炮聲中卻把這首《義勇軍進行曲》唱得如此的悲壯!
曹小民拿過軍裝,軍裝胸前映入眼簾的是“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他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