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多士兵,連敵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死在敵人的炮火中;很多人死的時候身上連傷痕都沒有,但是在我們擡走他們的屍體時,有些屍體會忽然七孔流血,黑色的血,很吓人。後來我們知道,這是被震死的……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快,後面的跟上……快快快……”
“大姑父……”“都他媽說多少遍了!?叫連長!别他媽大姑父大姑父的……”
夜風夾雜着遠處傳來的硝煙味,提醒行進中的每一個人,這裏已經是戰場了,雖然在月色下起伏的草浪、婆娑的樹影看上去和甯靜的家鄉沒什麽不同。
一支國民黨軍隊伍正在夜色中潛行,除了那個連長,其他人整齊劃一地穿着潛灰色的老式軍服,腳上也不是草鞋而是鄉親父老趕着納好的千層布鞋;這是一支承載着老渠鄉八條村子三千多父老抗日厚望的子弟兵,江蘇保安六團的補充營三連;他們接到命令開往前線增補到正在奮勇殺敵的五十一師三零六團。
補充營的保安團士兵大都是農民出身,除了幾個排長以上軍官曾經有過剿匪的經曆外,其他人都是臨陣磨槍,在出發前打過五發子彈的新丁;但是大家對上陣殺敵還是充滿信心、鬥志昂揚的。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一隊隊穿着草鞋、扛着步槍急行軍的國民黨軍從老渠的鎮上經過南下抗日了。
北平淪陷!天津淪陷!!華北告急!!!全國告急!!!!……
不光是大城市,在華東就是他們老家那樣的農村,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國家正在被侵略,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那些平日裏就會欺負人的日本小鬼子這次真的打過來了。
“二十九路軍苦苦支撐二十三天,盧溝橋三得三失,副軍長佟麟閣,第132師師長趙登禹壯烈殉國!”……戰場上國民黨軍将士英勇作戰、誓死抵抗,每一場戰鬥都牽動着國人的神經,每一個殉國将領的名字都會被大家傳誦。那些平日裏隻知道在農忙時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紅糖摻到米飯裏喂牛,在農閑時叼着跟甜杆在村頭的大榆樹下吹牛的農人,也知道聚集起來聽那個認字的教書先生讀那些早幾天的報紙,關心起前線的戰事了。
那個叫盧溝橋的地方打起來大半個月後,各鄉各村都開始抽丁了;但是這次不用去抓,很多年輕人自動自覺就到了太公廟報名。村裏的婦女開始給年輕人納鞋底、做幹糧,連頭上還留着辮子,走路顫顫巍巍平時大門不出的前清老舉人也在家人攙扶下到了太公廟聲淚俱下地激勵年輕人要精忠報國,奮勇殺敵……
“喀隆……”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聲并不可怕的爆炸,再次提醒大家,這裏是戰場。
“路沒走錯吧?咋還沒到?”連長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他想摸出地圖來看看,但卻怎麽也找不到。
天邊忽然一股暗紅的光華罩過來,頭頂上是“嘶、嘶”的怪響……危險!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但是不少人還是覺得情況不妙,有的人就慌張地趴到地上……
“轟隆!”震天價一聲巨響,炫目的火光中灼熱的狂飙卷着泥沙把整隊的人掀飛、撕爛……
“三叔!大哥!大姑丈……”穿着軍裝的農民們開始呼天搶地地哭叫,大家無頭蒼蠅般到處亂撲,老舊的漢式步槍扔了一地……
“轟隆!轟、轟……”炮火接連襲來,已經被炸得散亂的行進隊伍瞬間就被全部罩進了濃煙與揚塵裏,忽然閃動的爆炸火光中可以看到被炸飛在空中再撕扯成幾塊的人體……
“來吧,來次痛快的……也許,這一炮能把我炸回去……”忍受着那些灼熱的空氣逼進肺部的窒息感和滾燙的泥沙劈打到身上帶來的火辣辣的痛楚,耳朵裏嗡嗡作響的曹小民心裏在絕望地呐喊。他一邊在盼望着這駭人的打擊快點停下來,一邊又希望能有一發炮彈把自己炸得粉碎——如果那樣能讓他回到原來時空的話。
炮擊持續了多長時間?幾分鍾還是半個世紀?曹小民不知道,在渾渾噩噩中,在渾身的火辣痛楚中,漸漸清醒過來的他知道炮擊已經停了,雖然嗡嗡作響的耳朵裏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是硝煙已經在漸漸散去……
曹小民在大聲地咳嗽,越來越大聲,因爲他想聽見自己的咳嗽聲,但耳朵裏還隻是嗡嗡作響……人失去了平衡,他站起來幾次都跌跌撞撞地重新倒了下去;然後他再站起來,終于他站直了。
昏黃的火光中,透過開始變得稀薄的揚塵,曹小民看不到一個人或者屍體,在他的面前是地上一個個交錯的大坑,比籃球場還大的坑,坑裏幾處燃着跳動的火苗活脫脫就是傳說中地獄裏的鬼火……終于,曹小民看到了第一個人,同村的曹定富,半個身子露在浮土外邊。曹小民連爬帶滾沖過去,抓着他的手使勁把他拽出來,但他一使勁卻落了空整個人摔倒在地上而曹定富的半截身體已經被他拉到了自己身上!
曹定富死了!被攔腰炸斷了!斷處還在往外流着粘稠的黑黑的液體,把曹小民弄了一身……“啊!”曹小民驚慌地哭叫着,甩開身上的半截屍體,使勁把手在泥地上擦着,然後是身體,他扭動着沾滿了血和屍體體液的身體開始在浮泥上滾着,蹭着……
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屍體被他找到了,但就是沒有找到一個活人。連長也被他找到了,除了臉上的僵硬說明他已經死去,身上看不到什麽傷口。
“連長!連長!……”曹小民使勁搖着連長,盼望會有奇迹出現,忽然,連長似乎嘴巴動了動……“連長!……”曹小民搖得更使勁了……
連長的嘴角、鼻孔詭異地流出黑色的血,半張開的眼睛似乎還會看得見人……“啊!”曹小民一聲驚呼,把連長的屍體推倒。
“……我們很多士兵,連敵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死在敵人的炮火中;很多人死的時候身上連傷痕都沒有,但是在我們擡走他們的屍體時,有些屍體會忽然七孔流血,黑色的血,很吓人。後來我們知道,這是被震死的……”曹小民腦海裏忽然冒出一段文字,是他在原來時空剛剛去世沒多久的祖爺爺留下的一本回憶錄裏的文字……
該死的回憶錄!肯定是這本該死的回憶錄!曹小民心裏咒罵起來,他覺得自己的穿越肯定和那本回憶錄有關,那本因爲記載了太多戰争創傷而顯得沉重和充滿血腥的回憶錄;正是這本有靈性的邪惡的回憶錄把他從原來時空拉到了這裏,肯定是這樣……
“祖爺爺,我知道錯了……讓我回去吧!”曹小民哭着,聲嘶力竭地喊着,很快,視線變得模糊,他暈過去了……
“……又一個,都是被吓傻掉的,過兩天看看,也許就沒事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一個穿軍裝的和一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在面前停留了一陣,就離開了。
“那個補充營真不走運,撞上了小日本的艦炮封鎖,一個整編連呢,一百多号人就剩下一個活的……”聲音慢慢去遠,曹小民還在那裏呆呆地坐着,恍如木頭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怎麽到的這裏,但是他還是明白自己安全了,至少是活着的……
“佳奈,你知道嗎,他們差點殺了我……”曹小民的意識還有一大半停留在原來的時空,那個讓他無限留戀的時空,二零一一年的上海。
曹小民出生在上海一個最普通的平民家,從小家裏就沒有任何讓他自豪的事情發生過,隻有一件恥辱,他有一個坐了十二年牢的祖爺爺,因爲反革命罪。
他從小就是那種特别乖的孩子,因爲他幼小的心裏就知道家裏窮、家裏出過勞改犯……他不能和大多數孩子比。他讀書很認真,他很守紀律,他不愛說話也不出風頭,從來沒有被老師特别批評過或者表揚過。他能夠考到一百分的考試,他會故意拿九十八分,因爲他不想招那個班長的妒忌;他能夠跑得更快但體育考試時他還是故意跑在同學的身後,剛剛及格,因爲他不想被抽到田徑隊……曹小民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學生,在他身上找不到一處發光點;直到他上了大學。
大學二年級以前他就把可以考的五個國際通用的電腦工程師牌全部考下來了,而且全部是滿分通過;在世界大學生美國電腦編程賽中他是冠軍隊成員;在大學期間他完全依靠在網上對一些大公司發布的安全防衛片段進行攻擊赢取獎金供自己完成了學業。
醜小鴨終于變成了鳳凰,在畢業前的一年,那家世界上最大的電氣公司,日本的著名企業給他發出了邀請,以高得讓他吃驚的薪水讓他畢業後到日本工作……在同學們妒忌得冒煙的眼神中,他登上了東渡的飛機。
當他的人生剛剛開始出現轉機、剛剛開始出人頭地,他剛剛感覺到人生的幸福的時候,他穿越了,非常的不幸;因爲祖爺爺的那本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