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破,月白,花落。
在地洞之中,雲自然不是天上的雲,月也不是天上的月,是素如白雲的僧袍,是無影劍身的寒光。
落花則是從難了右手手臂那一抹紅線以及心口破洞處滴落地面的鮮血。
滴滴答答,地上濺落起兩朵大大的紅花。
難了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良多大紅花,又看了一眼心口的那朵小紅花,無奈地笑了笑,周身氣勁篷然,“申小施主……還有春風施主,你們怎麽說話不算話啊,不是說隻送我一朵小紅花嗎?”
申小甲一面和陌春風齊齊外放勁氣對抗難了澎湃的氣浪,一面有些羞澀地笑道,“是一朵小紅花,地上這兩朵大的算是你給聞人兄和道癡兄的離别禮,禮多人不怪嘛。”
“這麽個意思啊……”難了輕歎一聲,緩緩收回拍向申小甲胸口的左掌,雙手合十,面色慘白地笑道,“阿彌陀佛!那貧僧幹脆就再多送給諸位施主一份更大的離别禮吧!”
話音剛剛落下,難了身上的勁氣忽然變得暴躁起來,猛地将申小甲和陌春風震飛出去,就像一束火苗漸漸燃成熾烈的火團,最後竟是燒作巨大的火堆。
上端沖裂地洞的岩頂,下端踏碎白骨石台地面。
申小甲和陌春風艱難地爬起來,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駭然,瞬即各自奔向聞人不語和道癡,一起相互攙扶着退至石台與密道連接處。
難了臉上重新浮現出一如往昔的溫暖笑容,拖動步子來到石台中央,盤膝而坐,擦了擦嘴角的鮮血,伸手一抓,憑空将木桌上的一個酒壺和那盞泛着藍光的油燈牽引至身前,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道,“申小施主,你說的幫忙應該就是這盞佛燈的燃料吧?”
申小甲舔了舔嘴唇道,“你要是不想給也就算了……我那晚在嗨皮哥死後抓了幾個假扮白馬軍的唐國奸細,知道他們手中的水槍和磷粉都是從你這兒拿的,所以也想撿個便宜。倘若你實在不情願,大不了我待會辛苦一點去城外收集一番即可。”
“欸!何必舍近求遠呢,”難了左手握着酒壺,猛地灌了一大口,右手一擡,蕩出無盡滾滾氣浪,面色溫和道,“這石台上就有幾千副屍骨,足夠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了,請不要客氣!”
霎時間,無劫氣勁像是一汪洶湧的潮水,竟是充溢整座石台。
所有白骨盡皆緩緩浮起,懸立半空。
申小甲對陌春風使了一個眼色,讓其先帶着虛弱的聞人不語和脫力的道癡退出密道,自己停在原地,雙眼微眯道,“這麽說……你收集到的所有磷粉都藏在這些白骨裏?”
“也不是全部,”難了右手輕輕拂過油燈,掌心托着淺藍色的火苗,淡淡道,“還有一些送給了唐國大将李昭烈……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明天會有很多水落進白馬關。申小施主,你的火計怕是派不上用場了,趕緊帶着你的夥計們逃吧!”
“無妨,我又不是白癡,在火神殿那一夜見到那些水槍便想到了這點,”申小甲腼腆地笑道,“下午告訴你的火計是假的,我心中這團真正的火是澆不滅的!”
難了怔了一下,認真地盯着申小甲看了片刻,喟然道,“你要是早一些走出月城,或者我早一些去往月城,也許我們能成爲很好的朋友。”
“如果你沒有設計利用嗨皮哥殺死那些官員,如果你沒有在白馬關炸出那麽多蘑菇雲,如果你沒有把水槍和磷粉交給李昭烈……”申小甲也認真地盯着難了,正色道,“我們現在就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倆很像。”
“你确實很像上輩子的我。”
“你的那些瘋話我都聽過,每一句都記在心裏……你當真記得上輩子的事情嗎?”
“我若說是,你信嗎?”
“信!你說的每句話我都信,正因爲我信你的話,信了十年,所以成了現在的我,成了過去的你。”
“謝謝,你是這個世界第一個相信我那些瘋話的人……春風、晏齊、老曲、沈琦,還有我媳婦兒雲橋……他們都不相信我的話,搞得我也開始以爲那些隻是一場夢。我做我,卻終究成了夢裏的别人啊。”
難了仔細品味一番申小甲最後那句話,歎了口氣道,“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我走不出噩夢,而你卻把噩夢活成了美夢。”
“其實你也很厲害,比我大不了幾歲,卻已經是絕世高手,”申小甲忽地也盤膝坐在地上,就像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般看向難了,眼神悲憫道,“知道嗎?在上輩子,我的仇恨比你深,痛苦比你烈,我因爲查一件案子導緻自己全家被滅,後來查另一件案子自己師父和愛人也都慘死,連我自己也被活生生埋進坑裏,那時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絕世高手……”
“那你現在還要查案?”
“這個世界總得有人要去做這些事不是嗎?我有經驗,會做得比别人稍微好一些。”
“不用謙虛,你确實做得比這世上很多人都要好……隻是你還可以做得更好。”
“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你可以拿下這個天下,讓所有人都聽你的話,像我一樣成爲你的信徒,這世道或許能變得好起來。”
“我隻是個人,不想做龍……真要争奪天下的話,那樣會變得沒朋友,而我離不開我的朋友。”
“那在這世道裏苦苦掙紮的人該何其悲傷啊!”
“這世道會變好的,苦難總會過去,如同沒有過不去的黑夜一般。”
“千百年後嗎?可惜啊,我看不到未來……”
申小甲盯着形容漸漸枯槁的難了,心中突地生出了些許哀恸,長歎一聲,“不念過去,不畏将來,何其難啊!假如有下輩子,我願意做你最好的朋友。”
“謝謝!這串佛珠跟了我很多年,就當事臨别禮物贈于你了……”難了顫巍巍地取下手上的念珠,扔向申小甲,微微笑道,“申小施主,貧僧有些累了,你且離去吧……”
“我以爲你要玉石俱焚。”
“哈哈哈,你不是美玉,貧僧也不是頑石,原本是存着一些想要給你點教訓的心思,可你确實太會講道理了……此刻,貧僧隻想帶着這些罪與孽爲你最後再添一把火,前路漫漫,珍重!”
“珍重!”申小甲拾起佛珠,緩緩起身,對着難了抱拳道别一聲,而後轉身朝着幽深密道走去。
便在申小甲轉身的那一刻,洶湧的無劫氣勁陡然一烈,掌心的那朵小火苗迅速化爲一條細細的火蛇,蹿向一具具白骨,難了的身體飛快地消瘦下去,宛若急速枯萎的樹木,在烈烈白骨火光中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