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甲,霜色的刀,黑白分明的短發,微弱淺藍的光勾描出申小甲臉上懶洋洋的表情,卻顯得格外英姿勃發,氣勢逼人。
難了直勾勾地盯着申小甲的眼睛看了片刻,雙肩一沉,搖着頭笑了笑,鼓了鼓掌道,“曲調很新穎,是你自己編的嗎?”
“詞兒是我自己改了一下,歌兒本身是一個叫英俊哥的編寫的,我很喜歡,”申小甲腼腆地笑道,“所以希望你也可以喜歡,這樣一會兒我和春風送給你小紅花的時候,你才能欣然接受。”
“你認識的奇人異士還真是不少呢……”難了癟了癟嘴道,“詞曲都不錯,就是感覺唱的人不對,這首歌要是我來唱會更好聽一些,從你嘴裏唱出來,我總感覺要站在左邊聽才是正常的曲調……要不你先從這兒出去,在我禅房裏等等,待我忙活完,咱們秉燭夜談,省得這首曲子成了絕響。”
“确實有點跑調,四二拍的曲子的确普通,可駕馭起來還是有點難度……”申小甲抿了抿嘴唇,對陌春風眨了眨眼睛道,“雖然哥唱歌會跑調,但是哥不會自己一個人跑掉!”
“這句話也很有意思,”難了側臉看向陌春風,好奇道,“他一直都是這麽跳脫的嗎,也難怪你舍不得殺他,這麽有趣的人死了确實可惜。”
陌春風撇撇嘴道,“十年之間,我聽過許多比這更有意思的話,更有趣的曲子,但這些并不是我沒有殺他的原因,不殺他,隻是因爲我不想。”
“什麽……”申小甲故作驚訝地張大嘴巴,捂着心口,一臉悲痛道,“阿風,你也想要殺我嗎?我本以爲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卻沒想到你并沒有什麽不同!太讓我失望了,你忘了我們一起在夕陽下手拉手奔跑的日子了嗎!”
陌春風翻了一個白眼道,“别裝了,人家難了大師又不是白癡,早就調查過你我,摸了個底兒透呢……我想殺你不是一兩天,每天都會嘗試很多遍,隻是老曲太厲害了而已,前年你挖出那個古墓的時候應該就發覺,那是我和老曲打得最狠的一次……當時你裝作被古墓突然炸開的石門砸暈的樣子真的太蠢了!”
申小甲嘿嘿笑道,“這不是難了大師期待咱們反目成仇,自相殘殺嗎?總得裝一裝,演一演,不然就太浪費人家的表情了!”
難了大有深意地看了面色複雜的陌春風一眼,灑然道,“不會浪費,有些事現在不發生,隻是現在沒有發生而已,該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所以我的表情隻是相當于提前了一些而已……”扭頭看向申小甲,擺出一張溫和的笑臉,“以後的事以後再論,先說回正題,否則咱們聊到天亮都沒幾句實在的……首先第一點,你是怎麽知道他在這裏的?”
申小甲聳聳肩膀,不鹹不淡地解釋道,“一根紫竹上的标記,還有一隻小貓咪,會遊泳卻得不到水裏遊魚的貓咪。”
“那隻小花貓确實淘氣,跟着我下來過幾次,有一次我索性把它關在這裏,沒想到它卻從底下遊出去了。早知道就該送它去輪回轉世,隻怪我佛太過和善了……”難了輕歎一聲,滿臉慈悲道,“這麽說來,你也不是第一次下來這裏了?”
陌春風指了指那些仆從的屍體,略微有些歉意道,“對不起,先前我說謊了,那些人不是我殺的,而是死于申小甲的刀下……所以如果你真能通神,幫我告訴閻王爺,這筆帳别記錯了。”
難了呵呵笑道,“不用道歉,我猜也不是你……”扭頭看向申小甲,雙眼微微眯起,“莫非安樂郡主也慘遭你的毒手?”
“喲!果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呐!”申小甲陰陽怪氣道,“不過你的擔心有點多餘了,你女人滑溜得很,我沒得逞。”
“你想岔了,”難了嘴角微微上揚道,“我隻是關心她從我這兒偷走的那件東西而已,若是你真的殺了她,倒省了我的工夫,我會好好答謝你的!”
申小甲啧啧歎道,“你們是不是情人啊,這般無情?”
“正是情人,才最無情,更何況我和她還隻是一夜的情人……”和尚淡然道,“扯遠了,現在這情況,接下來咱們該怎麽辦?不如大家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握握手,再做好朋友怎麽樣?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多個朋友多條路也好!”
申小甲表情玩味地看向陌春風,眨了三下眼睛道,“你覺得呢?”
“不怎麽樣!”陌春風撅了撅嘴道,“他把我像老臘肉一樣挂在這裏,天天抽血,這樣的朋友我可不敢交,而且他剛剛還用我老姐威脅我,所以今天他必須躺在這裏,跟這些白骨做鄰居!血債血償!”
申小甲回頭看向難了,攤開雙手道,“哦豁!他不幹,不過想想也是,換作是誰被你這麽折騰都不會答應,何況春風一向比較記仇,看來你隻能做我們的小冤家了!”
難了輕輕歎了一口氣,意有所指道,“他的意見其實并不重要,關鍵在于你……想想看,咱倆要是成了冤家,你想要讓我幫你坑城外的敵軍就不太現實了……一邊是想殺你的朋友,一邊是萬古流芳的功名,孰輕孰重,你得仔細掂量一下子,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有一點你可能誤會了,我要你幫的忙,你死,或者你活,都不重要……”申小甲一臉怪笑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盞油燈,歪着嘴巴道,“而且你以爲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你挑撥起來的嗎?你才是這場戰事真正的幕後推手,你才是那個真正想要生靈塗炭的大魔頭!”
“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難了瞟了油燈一眼,撫了撫僧袍的灰漬,面色平靜道,“我佛慈悲,作爲佛祖的人間傳道者,貧僧怎麽可能做出如此惡毒的事情,申小施主你可别信口胡說哦,否則下地獄時會被割掉舌頭的。”
“我不信輪回,所以大概率是不會下地獄的。而且,我也沒有信口胡說,昨晚我救了一個在碼頭賣苦力的,他跟我說了一些近來碼頭上的趣聞,還告訴我有個女人曾去找過管漕運的青花幫堂主。”
“看來以後真的不能坐船出行了……好吧,我承認,城内的火藥确實是我安置的,也是我把大慶天子将要來到白馬關的消息告訴李昭烈的,但我所做的這一切也隻是遵循我佛的旨意,普渡世人而已!”
“普渡世人?”陌春風冷笑一聲,忽然道,“你家佛祖的普渡很是匪夷所思啊!”
難了撥弄念珠,眼神悲憫道,“阿彌陀佛!春風施主你不理解很正常,因爲你的思維廣度相當狹窄……”側目看向申小甲,嘴角噙着一絲溫暖的笑意,“申小施主想必能體會貧僧的良苦用心吧?”
申小甲想起了火神廟前的那個老楊頭,舔了舔嘴唇道,“爲了那個得了肺痨的老楊頭?你想幫他解脫?”
“你看,咱倆果然是同一種人,很多時候隻有你懂我,也隻有我能懂你!”難了臉上的笑意更加濃烈了幾分,輕聲道,“就像我理解你說的這大地是個球一樣……我曾認真地觀察過日升月落,也曾認真地記錄過四季之變化,我發現這個大地其實一直在自行轉動,而我們之所以站在大地上沒有掉落下去,則是因爲大地有一種強大的内力。”
難了拿起桌上的一個瓷瓶和一根木棍,同時松開雙手,神情激動道,“看見了沒有,瓷瓶明明比木棍更重,卻是和木棍一起掉落在地上,這說明什麽?”
“這是因爲瓷瓶和木棍所受到的重力加速度是一樣的,”申小甲表情怪異地看向難了,接過話茬道,“按照你的話講,就是瓷瓶和木棍受到大地的内力是恒定的,它們掉落地面的時間不因本身的重量發生變化,隻與離地的高度相關。你是怎麽發現這一點的,你不該是個和尚,應該去研究物理才對!”
難了反複叨咕着申小甲所說的重力加速度,雙眼放光道,“這個名詞很貼切……其實,這一點并不是我發現的,而是我由你的那些言論推導出來的,這些年我收集了許多你說過的話……愚昧的世人總認爲那些是瘋言瘋語,其實他們不知道真理就在其中。”
陌春風眼神有些怪怪地看了申小甲一眼,又看了難了一眼,癟着嘴道,“你們都跑偏了,這些和難了大師你想要炸掉白馬關有什麽關系呢?”
申小甲腦中忽地閃過一道白光,咧咧嘴道,“我大概猜到一點了……難了大師你是不是覺得這大地是個球,那麽總有人站不住腳的時候,畢竟在以前大家的認知裏,大地和天空一樣無邊無際……而現在不一樣了,土地有了極限,所能承受的人數也就有限……”
“聰明!要不說知我者,非你莫屬呢!”難了眼神狂熱道,“世人皆苦,活着本身已經得經受無數生活疾苦了,國與國之間還要征伐不停,何其疲累!可若是一直相安無事地共處下去,卻終有一天要面臨無處下腳的情景,屆時隻會引發更大的災禍。現在,我來幫大地寬松一下,解決一些活得太累的人,兩相歡喜!”
申小甲砸吧一下嘴巴,“你太偏激了,即便是全世界的人口達到七十萬萬人,這土地依然很寬松,人們會想辦法向上發展空間,屆時一塊地上堆起幾十層的大樓,居住幾千人……大慶現在才多少點人口,六千餘萬而已,你籌謀得有些多餘了!”
難了滿臉震驚道,“七十萬萬人?那得需要多少糧食,需要宰殺多少牲畜才能滿足口腹之欲!一座樓居住幾千人,不嫌擠得慌嗎!”
“船到橋頭自然直嘛,等到人們真的面臨糧食危機時,自然就會有人研究出一畝産出上千斤的谷物,土地不夠使用時,也會有人想辦法建造出能容納幾千人而不擁擠的大樓,這就是人類偉大的智慧所在……”申小甲摸摸鼻子道,“這些都得要再過幾百年上千年才會發生,所以不是你現在要考慮的問題。其實,我覺得你做這些更多的隻是發洩自己的仇恨罷了,不用扯如此宏大的理由。”
難了微微一愣,皺了皺眉道,“我的仇恨?”
“難道不是嗎?壞人在做惡事的時候,總會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歸根到底還是爲了自己……”申小甲冷哼一聲,指了指難了的胸口道,“難了大師,你還記得你的俗名是什麽嗎?”
難了頓時了然,扯開自己的僧袍,露出胸口的那道燙傷疤痕,點點頭道,“原來你也是爲這道傷疤所吸引啊……貧僧當然記得自己的俗名,在未出家之前,貧僧姓黃,單名一個尚字。”
“皇上?好霸氣的名字……”申小甲贊歎一聲,忽地想起什麽,瞳孔一縮,怔怔地盯着難了道,“你不是該姓田嗎?”
難了嘴角浮起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清冷道,“你也不是什麽都懂……伍長高興,校尉毛學望,還有羅主簿幾人……他們都以爲我姓田,但我卻恰恰姓黃!姓田的那個少年啊,就在這一堆白骨之中,至死依舊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