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聞人不語回到火神廟前,盯着在幽深坑洞裏四下搜尋的道癡,滿臉疑惑道,“就算有什麽内功心法,估計也早就化爲齑粉了,黑蛟出洞,勢如翻山倒海,什麽都不會留下……”
“那本心法不一樣,是刻在石碑上的,”道癡在坑洞左右來回騰躍,東翻西找,低聲道,“而且是一塊用天外隕石所雕刻的石碑,亘古不壞!”
聞人不語輕輕地噢了一聲,不鹹不淡道,“你們龍虎山的五雷正心訣不是已經足夠厲害了嗎,何必舍本逐末,還找什麽其他的内功心法……”
“五雷正心訣隻是其中分出來的一條小分支,那經書乃是道門的無上心法總綱!”
“這麽厲害?叫什麽名字,我也來幫你一起找找!”
“内經……”道癡瞟了一眼躍下坑洞,殷勤查找的聞人不語,癟了癟嘴道,“即便你找到了,也不可能練成,這世上大概已經不可能有人練成了……”
“爲什麽?”聞人不語皺眉道,“需要特殊的修煉條件?”
“也不是很特殊,”道癡不緊不慢道,“主要是沒人能受得了那種折磨,無數道家先賢親身試驗過,修煉内經隻有兩種結果,要麽自爆而亡,要麽心性失常,瘋瘋癫癫,一輩子隻得自囚于悔過崖……”
“心如磐石,堅韌不拔也不行嗎?”
“我道家的祖先哪一個不是堅如磐石之輩,恪守本分,不逾矩,不貪逸,一心隻求大道,寂寞如雪……”
“咳咳……”聞人不語輕咳幾聲,打斷道癡的自我表揚,追問道,“那到底需要什麽樣的條件才能練成内經?”
“冰火兩重天!”道癡頓了一下,補充道,“由内而外的冰火兩重天,而且一旦開始修煉,必須一刻不能停歇,一氣呵成。”
“确實酷烈,但一氣呵成的話,隻要熬一熬,應該能挺過去的吧。”
“每個人的悟性不一樣,從心經中能悟到的東西不一樣,修煉的時間便也就不一樣,有的長,有的短。”
“短的有多短?”
“最短的便是百年前我道門的一位奇才,僅僅耗時十二個時辰……”
“噢?是哪一位?我對道家先賢也是敬仰有加,曾經翻看過不少相關典籍。”
“你不可能聽說過他,因爲他是我龍虎山秘傳一族,”道癡目光忽地熱烈起來,一臉欽慕道,“崖頂觀雲六載,朝聞道,夕入絕世高手之列。悟性奇絕,否則也不可能僅僅隻用了十二個時辰便練成内經。可惜啊,天妒英才……我師父的輩分比較高,算起來他該是我的小師叔……”
“他自爆了?”聞人不語從坑洞岩壁上摳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粗粗看了兩眼,随手扔進坑底,淡淡道,“還是說……變成了瘋子,上了你們那什麽悔過崖?”
“都沒有,”道癡搖頭歎息道,“他不想道門再有人因内經而亡,便帶着石碑下了山,做了一名農夫,然後與黑蛟相逢,終究殉道……”
“練成了心經都打不過黑蛟嗎?”
“當然打得過……他是自願被黑蛟吞進腹中的。”
“這麽說來,他還是瘋了。”
“你懂什麽,世間安得兩全法……也罷,今日就給你講講我道門這段不爲人知的秘辛典故,讓你知道不隻是儒家有殺身成仁的英豪,我道家也有許多!故事要從百年前的一個村莊說起……”
時值群雄并起的混亂年代,前朝大闵還未一統天下,與最爲強大的楚國劃江而治,周邊還有許多兵強馬壯的小國,戰事頻發,遍野枯骨。
那年歲,百姓經常分不清自己是哪一國的人,因爲很可能昨天還是魏王治下,今天便已經變成了齊國的良民。
龍虎山超然世外,自是不需要理會國朝更替,也不會有哪一個大王閑得發慌去找一群道士的麻煩。
隻不過,龍虎山的弟子在下山曆練時,難免也會攪入一些世俗紛争之中,道癡的小師叔便是如此。
道癡的小師叔第一次下山是在其還未練成内經之時,那會兒他還隻是個十歲的小道士,獨自一人下山曆練,心性尚不成熟。
路過大闵邊境的一個小村莊時,小師叔一時血勇,砍殺了幾名燒殺搶掠的匪盜,本以爲會像那些故事裏講的一樣被村裏人奉爲英雄,卻不曾想在當夜慶功宴上被村長下了迷藥,五花大綁地送給山上匪盜的頭目,以此乞求匪盜頭目放過自己和村莊的其他人。
匪盜頭目爲表感激,獰笑着砍下了村長的腦袋,随即揮着大刀想要跺下小師叔的手腳,慢慢将其折磨至死。
便在大刀揮下的那一刻,一條黑鱗大蛇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一口咬斷了匪盜頭目握刀的手臂,迅即卷起小師叔,在一片密密的箭雨中蹿進山林裏。
或許黑鱗大蛇的原意是想将小師叔留作過冬口糧,隻是後來身上插滿了鐵箭沒有什麽胃口再吃東西了。
可在小師叔的眼裏,這條大蛇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用石頭磨斷繩索之後,在大山之中遍尋草藥,爲黑鱗大蛇治療箭傷。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蛇也一樣。
一人一蛇相處了數十日,漸漸地成了好朋友。小師叔并未斬掉大蛇爲民除害,黑鱗大蛇也沒有吞下小師叔果腹。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小師叔帶着大蛇重新回到了村莊,正巧碰上再次作惡的匪盜,仍舊毫不猶豫地出手救助村民,和黑鱗大蛇一起将所有匪盜斬殺幹淨,就連匪盜頭目也身首異處,飲恨當場。
可這一次仍舊沒有換來村民們的感激,因爲他身邊跟着一條大蛇,所以村民們都将他當作妖怪,有的是瑟瑟發抖,不敢近前,有的則是惡語相向,讓他立刻滾出村子。
小師叔隻好心灰意冷地離開了村子,和黑鱗大蛇在山中待了數日之後,便啓程返回龍虎山。
離别之前,黑鱗大蛇将自己的一塊鱗片送給了小師叔當作禮物,而小師叔則是把龍虎山獨特的呼吸法門龜息訣傳給了黑鱗大蛇,并囑托黑鱗大蛇實在太餓了獵捕山中野獸便好,不可下山傷人。
學會了龜息訣的黑鱗大蛇沒有以前那麽容易餓,自然頻頻點頭應下,不舍地目送小師叔下山離去。
一晃六年過去,在悔過崖觀雲的小師叔一步踏入絕世高手行列,成了龍虎山最爲耀眼的天才道士,滿臉傲氣地請求修習秘傳石碑上的内經。
當時龍虎山的天師亦是小師叔的師兄,苦心勸誡無果之後,隻好帶着小師叔來到龍虎山冰河岩漿秘境。
小師叔滿臉興奮地盯着洞頂的石碑,飄然躍向冰河和火山岩漿之間的空地,盤膝而坐,開始修煉石碑上的内經。
想要獲得什麽,就必須要舍棄一些東西,沒有誰能随随便便成功。
一連十二個時辰的煎熬修煉,小師叔終于練成了内經,卻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一夜白頭,壽數消逝數十載,隻餘下幾年可活。
剛剛爲自己習成神功而興奮的小師叔頓時如墜冰窖,看着冰河裏自己那滿臉的皺紋,黯然地歎息一聲,扯下洞頂的石碑離開了龍虎山,在一個荒野小村裏當起了一名孤苦的老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此殘生。
天不遂人願,自然也不會讓小師叔安享晚年。
有一日,小師叔在田地裏收割完莊稼,準備回家歇息,卻忽地看見隔壁村的村民拿着鐮刀釘耙,氣勢洶洶地沖進大山裏,皺了皺眉,以爲是山裏出了什麽虎豹豺狼,速即跟了上去,打算暗中出手滅殺兇獸。
越是前行,小師叔心中越是不安起來,因爲那些村民奔走的方向正是自己埋藏内經的地方……莫非是有人發現了自己的石碑?
思慮及此,小師叔立即加快腳步,幾個飛躍來到自己埋藏石碑的地方,正要過去,卻瞧見了一道熟悉的黑影。
正是循着石碑上小師叔氣息尋來的黑鱗大蛇!
黑鱗大蛇四周圍着許多村民,皆是神情憤憤地舉着手中的“武器”,厲聲喝罵!
“打死它!長得這麽大,不知道吃了多少人!”
“對對對!李大前幾日上山至今未歸,多半就是被它吃了!”
“沒錯……我親眼看見李大被它吞進肚子裏的,連骨頭都沒有吐!”
“大家一起上!爲李大報仇!”
“李大是誰……”
“你管那麽多作甚!跟着一起上就是了……爲李大報仇,爲黑孜村除害!”
小師叔聽着耳邊聒噪的叫嚣,呆呆地看了護衛着石碑的黑鱗大蛇片刻,而後沉沉一歎,閃身來到黑鱗大蛇和村民之間站定,語氣溫和道,“萬物皆有靈,各位莫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喊打喊殺……”
“你這老頭瘋了不成!”一個村民大喝道,“還不快離開,那頭畜生可不認人……”
卻在此時,黑鱗大蛇像是認出了小師叔,瞳孔一縮,吐出信子舔了舔小師叔的後背,興奮地嘶嘶亂叫。
小師叔寵溺地摸了摸黑鱗大蛇的腦袋,側臉看向村民道,“你們看,它其實很善良,并不會傷人。”
“妖怪!”另一個村民指着小師叔,面色驚恐道,“我以前聽人說過,在大闵邊境曾經有一個修煉成人形的蛇精,帶着一頭大蟒四處爲禍,把一個村子的人都吃得幹幹淨淨,一根毛都沒有剩下!”
一個老婦忽然道,“這個人是最近才來隔壁村子的,我聽王大娘說……有一天晚上,她看見這個人在山上徒手撕裂了一頭大灰狼……人怎麽可能做得到,肯定是妖怪變得!”
一個鼻涕牛牛的小孩插話道,“可是……這位老伯伯前天還給我吃了一條烤鯉魚……故事裏妖怪都是最喜歡吃小孩的,他沒有吃我啊……”
“你懂什麽!”旁邊的一個青年一巴掌拍在小孩後腦勺上,厲聲道,“他那是爲了哄騙你,這樣以後你沒有防備了,想什麽時候吃都可以下手!”
小師叔苦笑一聲,從腰後取下一把鐮刀,在自己左手掌心一劃,将汩汩流血的傷口對着村民,滿臉無奈道,“看見了嗎,我會流血,是人,不是妖……”
“就算你是人,但那條蛇肯定是妖孽!”一名身形佝偻的老農重重地咳嗽幾聲,冷冷地盯着黑鱗大蛇道,“它吃了人,不能就這麽放過……你如果是人,就該站在我們這邊,不該替畜生說話!”
“它并沒有吃人,”小師叔指着地上那些被黑鱗大蛇拱動出來的泥土道,“這些土是新翻的,說明它剛來這裏沒多久……而且它的嘴裏也沒有血腥味,最近并沒有進食……”
“泥土是新翻的并不能證明它剛來這裏,也有可能是一直藏身在草叢中,”那名老農搖了搖頭,寒聲道,“至于嘴裏沒有血腥味,或許是它吃人之後喝了水……李大不見了事實,蟒蛇會吃人的習性也是事實。兩個事實加在一起,很明顯這畜生吃了李大也是事實。”
“不能這麽算……”小師叔冷着臉道,“就好像如果你哪天被人用柴刀砍死了,而你的兒子也有柴刀,總不能說你兒子就是砍死你的兇手吧!”
“那不一樣,我兒子是人,懂倫理綱常,這條蛇是畜生,隻知道吃喝拉撒,怎麽能混爲一談……”老農眯起雙眼道,“你想證明這條蛇沒有吃人,很簡單!剖開它的肚子,讓我們看一看裏面有沒有李大就真相大白了!”
“對!剖開肚子什麽都清楚了!”其他村民高聲附和道。
小師叔掃視村民一眼,又看了一眼懵懂無知的黑鱗大蛇,伸手一抓,提起石碑,面色平靜道,“不用那麽麻煩,我到它的肚子裏去看一看,就知道它有沒有吃人了……”
說罷,小師叔在村民們驚悚的目光中,撐開黑鱗大蛇的嘴巴,抱着石碑縱身一躍,片刻之後,在蛇腹之中喊出最後一句話,“它的肚子裏沒有人!”
講到此處,道癡眼眶不禁有些濕潤,喟然歎道,“隻是小師叔不知道,縱然先前黑蛟肚裏沒有人,但在他跳進去之後,肚子裏便有了人……而且還是龍虎山天師的師弟,黑蛟的下場隻能是長眠于地下。”
“可悲可歎呐!”聞人不語忽地想起什麽,表情怪異道,“既然那石碑在黑蛟的肚子裏,那我們在這裏找什麽?”
道癡摸摸鼻子道,“那黑蛟自從被上一任天師封困于此,便再也沒有出來過。這麽多年過去了,它總不可能不拉屎吧……”
聞人不語愣了一下,深以爲然地點點頭道,“有道理!對了,你的小師叔叫什麽名字?回頭我把這故事編成個農夫與蛇的寓言,警示世人!”
“他的名字很親切很好記……”道癡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三個字,“張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