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元典眼底閃過一絲狠戾,冷然道,“你以爲我會怕死?我這輩子最讨厭的就是别人威脅我……”
“行啦,翻來覆去都是這些台詞,能不能有點新意!”申小甲摳了摳鼻孔道,“我知道你忠勇威猛,悍不畏死……可也知道你不想以這種方式去死,所以咱們都坦誠點,聊些心裏話。”
“你想聊什麽?”
“既然你已經準備了下馬威和挂羊頭賣狗肉,爲什麽一開始卻又不想讓我進城?”
史元典認真地盯着申小甲的臉看了片刻,輕歎一聲,摸着臉上的刀疤道,“知道我這臉上的刀疤是怎麽來的嗎?”
申小甲皺了皺眉道,“應該不會和我有關吧?”
“嘿,它偏偏還就是與你有關!”史元典目光忽地悠遠起來,不緊不慢道,“永定元年初,大慶發生了幾件大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北方匈奴再次南下,越過了當初與前朝大闵承諾的分界線,一路燒殺搶掠攻至燕州。”
“這事兒我在書上看到過,聽說是當初的二皇子,也就是現在的太子帶着手底下五員猛将奔赴邊關,以十萬殘兵擊退了匈奴三十萬大軍……如此說來,你是那五員猛将之一?”
“沒錯,當時我剛從鎮北大将軍手底下出來,獨領一軍,正需要一點功績證明自己,而那時的二皇子秦王殿下亦是正值用人之際,所以我便毫不猶疑地跟着他去了燕州。同行的還有前将軍薊鎮,車騎将軍狄古,後将軍匡明知,以及龍骧将軍祝滄……那一戰打得是山河破碎,日月崩壞,血流千裏……”
“能不能挑重點講,等下天都要亮了。”
“不好意思,回憶總要挑個切入點,我隻是切入得靠前了一些,這就講講關鍵點……十萬對三十萬,若是精兵強将對陣烏合之衆,那自然是勝券在握,可若是對陣同樣剽悍的三十萬匈奴主力,便明顯有些勉強了。因而,一開始我們是節節敗退,直到退至石頭河……”
“背水一戰?好像那場戰争的轉折點就是在石頭河,原本氣焰嚣張,處于必勝之勢的匈奴大軍忽然騷亂起來,然後便有了秦王釜底抽薪的無雙戰績,奠定了他在大慶軍伍之中不可撼動的聲望。”
“背水一戰……嗬嗬,”史元典怪笑兩聲,低垂着腦袋道,“應該是被人痛打落水狗才是,當時軍心已經有些渙散了,秦王亦是無力回天,隻能最後再殊死一搏。幾番商議之後,令我領一隊兵馬引誘敵軍進入石頭河旁邊的一座小山内,而後他再率領其他将軍圍殺匈奴,闖出一條生路……”
申小甲啧啧歎道,“那你肯定是活不了了,誘餌的下場通常不是很好。”
“敢上戰場的,哪一個不是随時準備爲國捐軀,這沒什麽可說的,隻要能讓秦王殺出重圍,我就是死上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但你現在還活着……”
“對啊,這一切都得感謝一個女人。”
“女人?”申小甲思忖片刻,忽地想起了老曲曾經講過的那段身世秘辛,表情怪異道,“不會是山上的女人吧?”
“自然是山上的,河裏的應該叫鲛人……”史元典眼神柔和道,“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而且是一個武功很高的女人……三招就斬下了匈奴前鋒統領的人頭,還順帶重傷了匈奴大單于。”
“這麽厲害?”
“非常厲害,若非有她出手相救,匈奴大統領那一刀就不會隻是砍在我的臉上,而應該連我的腦袋一起削下來……那會她還挺着一個大肚子,但同樣身輕如燕,一眨眼就躍上枝頭,消失在林霧之中……”
申小甲上下打量史元典一眼,突地面色難看道,“呐呐呐,你可别東想西想的啊,不需要你以身相許……”
史元典撓撓頭道,“我也就是想想,像她那樣仙子一般的人物,豈是我這等粗人能夠觊觎的。”
“想想都不可以!”申小甲朝着陌春風使了一個眼色,冷冷道,“我隻是想認你作三舅,不想多出一個爹!”
陌春風嘴角揚了揚,卻又很快壓下快要溢出的笑意,輕咳一聲,并沒有依照申小甲的意思進一步威脅史元典,反而手腕一扭,收回唢呐,右腳一蹬地面,飄回最初藏身的那棵槐樹上,淡淡道,“看來這裏已經不需要我了,你們慢慢聊,我有點困,先眯一覺,說話小聲點,别吵着我……”
史元典歪着腦袋瞟了一眼陌春風,長舒一口氣道,“我軍的探子要是有這等輕功,那該多好啊!”
“你想的還挺多……”申小甲冷哼一聲,沉吟片刻,摸着下巴道,“既是想要一命還一命,那你後來爲何又要改變主意讓我進城,不要說什麽想讓我幫忙破案的鬼話啊,我不蠢!”
“因爲我忽然看到了一個人,所以必須要走一遍過場。”
“誰?”
“你覺得我能告訴你嗎?”
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看來這個人身份很不一般啊,居然讓你如此忌憚,連名字都不敢說。罷了,想殺我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得排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無所謂地笑了笑,“心裏話說完了,我也認可你的資格,接下來就該談談條件了。”
史元典饒有趣味地盯着申小甲道,“我可以留你一命,但你要是想挾恩圖報,讓我幫你做什麽的話……”
“不需要你幫我做什麽,”申小甲打斷史元典的話,從背上取下鐵鏟,揮舞幾下,微微笑道,“隻需要你什麽都不做。”
“你要做什麽?”
“挖幾個坑。”
史元典擰着眉毛道,“我可以讓你們現在就出城,不需要挖坑,這也是我特意在此處等你們的原因……”
“不用,城門上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呢,我們這樣出去之後,你就不怕有撇不清的麻煩嗎?”
“今晚在南城門的都是跟随我許多年的好兄弟,不會有人出去胡咧咧。”
“當真如此?若是真信得過,你剛剛怎麽那般着急讓他們退下?行了,這裏就咱們兩個人,别裝了……你信不過你身邊的将士,大慶朝堂上某些人也信不過你,否則不會從京都派一個所謂的謀士來白馬關。”
“連你都看出來了,他居然還裝糊塗……可笑啊,果真是共患難易,同富貴難!這天下是我們幫他打下來的,現在他居然連讓我卸甲歸田、安享晚年都不肯,實在讓人心寒!”
“難怪陳留王的女兒會出現在白馬關……我剛才什麽都沒聽到,”申小甲登時覺得後背一陣發涼,越發想要快些離開白馬關,雙眼微眯地盯着史元典道,“看在你臉上那道疤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一句,大慶還有好幾百年的國祚,現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也不會死在内亂的,準确的說,他在位這幾十年,大慶國内風調雨順,并不會有什麽大的禍亂。”
史元典聞言一愣,訝然道,“你會占蔔推算?不過有一點你想岔了,我史某雖然沒有讀過什麽書,卻也知道精忠報國幾個字怎麽寫,安樂郡主出現在這裏其實不是來找我的……若你真會占蔔,閑暇時能不能幫我算算我這輩子能有幾個兒子?你是不知道,我和我家裏那位努力耕耘好幾年了,半點成果都沒有,最近她鬧騰得厲害,得趕緊生個小崽子……”
正當申小甲挺起胸膛,想要裝出世外高人的風姿時,南城門上驟然亮起無數火把,一道濃煙緩緩升起,急急的号角聲響徹天際,驚醒白馬關内一盞又一盞明燈。
史元典扭頭看向城門上方,立時面色一肅,瞧見一名身穿皮甲的士兵慌慌張張朝自己跑來,速即拔起長槍,正了正身上的黑鐵甲胄,一臉冷毅地翻上馬匹,迎了上去,沉聲道,“發生什麽事了?”
那名皮甲士兵喘了一口粗氣,單膝跪地,躬身答道,“回禀将軍……唐國大将李昭烈率十萬來犯!”
史元典面色陡然一寒,冷冷道,“真是吃打不長記性,看來上回還是沒把他打疼,這麽快又跑到老子跟前嘚瑟……”活動幾下脖子,譏諷地笑了笑,側臉看向皮甲士兵,“敵軍行至何處了?”
“五十裏外!”皮甲士兵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毛校尉已經帶兵從西城門殺出去了,想趁對方人馬疲憊,給敵軍來個當頭棒喝!”
“那混蛋做事爲什麽總這麽毛躁……還他娘的當頭棒喝,李昭烈那混蛋從不打無準備的仗,敢在此時率軍來到白馬關,定是已經設想過各種情形……”史元典緊了緊握槍的右手,耍了一個槍花,面色鐵青道,“立刻召集前鋒營的兄弟,随我出城接應那個混賬東西!”
“将軍,還有一事……”皮甲士兵并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申小甲,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北城門那邊……有點特殊狀況。”
史元典眉頭皺成一個川字,臉色陰沉道,“那邊出什麽事了?這位小兄弟是我遠房侄兒,算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皮甲士兵頓時釋然地噢了一聲,随即快速回禀道,“北城門那裏聚集了一群江湖人士,如今正鬧着要出城,已經和那邊看守城門的兄弟打起來了……”
“這群敗類多半是收了李昭烈的好處,故意攪亂城内秩序,伺機打開城門……”史元典身上殺氣陡然一盛,厲聲道,“你先傳令讓前鋒營出城接應毛校尉,我去宰了那群敗類便過來!”
“三舅……”一旁的申小甲忽然插話道,“你且放心去城外殺敵,那些敗類就交由侄兒和春風去處理好了……江湖敗類嘛,當然應該交給江湖俠士收拾!”
史元典斜眼看向申小甲,狐疑道,“你會這麽好心?”
申小甲腼腆地笑道,“另外……侄兒想在那邊挖幾個坑。”
“原來是這麽個意思啊,你不隻說出了自己的條件,還幫我選擇了一個很适時的條件……”史元典歪着嘴巴道,“英雄出少年呐!很公平,這樁買賣我應下了!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将軍放心,侄兒定不辱命!”申小甲抱拳應諾一句,随即朝不遠處的槐樹繞了繞手,轉身快步奔向北城門。
史元典望着申小甲和陌春風的背影,喟然歎息一聲,“有勇有謀,生子當如申小甲啊……”而後一勒缰繩,高舉長槍,飛馬躍向城門,高喊道,“兄弟們,随我出城劈砍幾捆廢柴!”
霎時間,南城門喊殺震天,烽火直沖九霄,馬蹄聲,盔甲上鐵片的摩擦聲,鋼刀出鞘的铿锵聲,混雜在一起,盈滿整座白馬關,随着一道又一道的狼煙,連綿蕩出八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