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中驚醒的龐慶站在城主府客房外的屋檐下,看着面前的雨簾,忽然想起站在這裏的應該是兩個人。
可是現在這裏卻是隻有他一個人,另外一個人自打昨天出去打醬油之後便再也沒回來過。
他不禁有些納悶,月城的醬油這麽難打嗎?
思來想去,他決定自己也出門去打一打,左右閑來無事,那個耍劍的女人任他把如何軟磨硬泡也不肯傳他一招半式,心中窩火,正好出去撒一撒。
可還沒等他邁出第一步,便又停了下來,因爲屋檐下又多了一個人。
沈琦打了一個呵欠,懶洋洋道,“早啊,武癡兄……一大早杵在這兒看什麽呢?”
龐慶本不想搭理沈琦,卻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别人的屋檐下,隻好淡淡地吐出幾個字,“不是在看,而是在等。”
“等?”沈琦摳了摳腦門,佯裝恍然大悟道,“噢!你是在等棋癡兄弟嗎?”
龐慶斜眼看向沈琦,皺眉道,“聽你這口氣……你知道他在哪?”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沈琦分明感受到從龐慶身上散發出一陣寒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縮着脖子道,“知道一點點。”
龐慶急聲追問道,“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隻知道他昨天去了哪裏。”
“那麽……他昨天去了哪裏?”
“一間茅草屋。”
“誰的茅草屋?”
“捕快馬志的茅草屋,還在那裏見了一個人。”
“什麽人?”
“去捕快家裏的當然是捕快。”
“申小甲?”
沈琦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但他那半黑半白的頭發很紮眼,也很獨特,應該不會錯。”
“頭發對了,腦袋就是對的……”龐慶雙眼微眯道,“他們在那裏幹什麽?”
“不清楚……”
“你不是也在那裏嗎?”
“我隻是打醬油路過的。”
“你也去打醬油?”
沈琦垂下腦袋歎了一口氣,滿臉無奈道,“我也不想去,可是沒辦法呐!身爲我們這種纨绔,平時就算再怎麽吊兒郎當,每月還是總有那麽幾天要出去爲家族事業添磚加瓦。城東的醬油鋪子是我家的,最近我打算在城西也開一家,還專門找人看了一下風水……不巧,死捕快馬志的家就很合适。”
“死人的房子都不放過?”
“人都死了,房子還留着幹嘛。”
“他不是還有個瞎眼的母親嗎?”
“趕走了,反正也是瞎子,在哪裏生活都一樣黑。”
“有道理……那你應該在那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對,怎麽會不清楚師堰和申小甲在幹什麽呢?”
沈琦難爲情地撓撓頭道,“申小甲來了,我自然要走,而我走了,棋癡兄弟才從大樹後頭鑽出來。”
“你怕他?”龐慶鄙夷地看了沈琦一眼,狐疑道,“你可是月城最大的纨绔,他應該見到你躲着走才對……”
沈琦伸出兩根手指,忿忿道,“我已經被他打了兩次臉了,可不想再被打第三次……我雖然是月城裏最大的纨绔,但他卻是最有名的瘋子,穿鞋的害怕光腳的很正常。”
“你倒是不蠢,看來師堰說的是對的,任何時候都不能小看任何人……”龐慶深深地看了沈琦一眼,沉吟片刻道,“那茅草屋在哪,帶我去看看!”
“這還下着雨呢!”
“雨中漫步不是更有味道嗎!”
半個時辰後,驟雨初歇。
龐慶站在一片光秃秃的黃土上,扭頭看向身旁的沈琦,冷冷道,“茅草屋呢?”
“許是拆了吧……”沈琦摸了摸鼻子,忽地指向旁邊右側某棵槐樹,驚聲道,“武癡兄,那邊好像有個人……”
龐慶順着沈琦的手指看去,隻見那棵槐樹後有一抹熟悉的青色,速即快步奔去。
沈琦也跟了過去,定睛看清現場情形之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寡白道,“這……這是棋癡兄弟?”
槐樹後,一具身穿青衫布衣的無頭男屍倚靠在樹幹上,血已盡,軀體涼如冰。
龐慶伸手從無頭男屍懷裏摸出一塊白玉令牌,盯着上面的棋字,寒聲道,“是師堰……”扯下自己腰間的一塊武字玉牌,将兩塊玉牌拼在一起,“此令牌乃是恩師所贈,天下總共有四塊,拼接起來可以湊成一塊完整的藍田玉,意思是甯爲玉碎,不爲瓦全。這令牌就代表着我們的性命,令在人在……”
“這麽說來,那定是棋癡兄弟了……可他的腦袋怎麽不見了?”
“我猜是被人砍下來裝進盒子裏了,因爲我們也這麽做過。”
“是那申小甲幹的?”
“一刀斬首,”龐慶面色陰沉道,“這月城中會如此狠辣刀法的也就他和九命貓神了,但師堰武藝不精,自然不配九命貓神出手,那便隻可能是他了。”
沈琦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義憤填膺道,“天殺的惡賊申小甲,仗着自己會幾分武藝胡作非爲,以強欺弱,竟害得棋癡兄弟蘭摧玉折,英年早逝!武癡兄,你放心,這事兒發生在我的地頭上,定不會就此作罷,我馬上就去召集人手,便是拼了這條爛命也要爲棋癡兄弟報仇雪恨……”
龐慶将兩塊玉牌收進自己懷裏,擺擺手,眼神陰毒道,“不着急,這種小事也不敢勞煩沈公子……以強欺弱是吧?好得很啊,那我也讓他嘗嘗痛失摯愛親朋的滋味!”
“使不得!”沈琦急聲道,“雲橋姑娘暫時不能死!還得用她作餌……”
“那便換一個人,”龐慶抱起無頭男屍,轉身離去,走出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盯着沈琦道,“我聽說醉月樓的老闆娘待他如子?”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他從小到大都是住在醉月樓裏,和老闆娘的關系應該不差。”
“那便好辦了,待我将師堰安葬以後,便去醉月樓吃一碗酒……沈公子,可否借點銀子使使?”
沈琦從懷裏摸出兩錠沉甸甸的銀子,奮力抛向龐齊,灑然道,“小意思,說借可就見外了,權當是我請武癡兄喝的離别酒吧,不用還!還有一點,我聽說明晚九命貓神要成親,想來屆時必定無暇他顧,是武癡兄去醉月樓喝酒的好時機。”
龐慶接過銀子,眯起眼睛瞄了一下沈琦,道謝一聲,回轉身子,踏步而行,消失在蒙蒙林霧之中……
與此同時,府衙後院内,沈榮踱步來到劉奈的廂房外,輕輕敲了敲木窗,不疾不徐道,“劉大人,東窗事發了,咱們聊幾句吧!”
嘎吱一聲,一身白衣的劉奈推開房門,昂首擴胸地走了出來,冷冷地看着沈榮道,“我與你這等襟裾馬牛,衣冠狗彘沒什麽可聊的!”
沈榮癟了癟嘴道,“你們這些迂腐就是矯情,罵個人還咬文嚼字的,我就不同了……”從袖袍裏摸出一本淡黃色的奏折和一本藍色的賬簿扔到劉奈的身上,面色陰沉如水,“你個卑鄙無恥的王八蛋,居然敢背着我搞小動作,還打小報告?當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嗎!”
“呵呵,在下飽讀聖賢書,識字無數,不知道死字怎麽寫的是你這目不識丁的武夫,”劉奈面不改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竟敢将月城當作是自己的地盤,爲非作歹,目無王法!還敢私募府兵,壟斷貿易,你真當頭上這片青天是瞎的嗎!”
“不是瞎的又怎麽樣,天高皇帝遠,在這月城裏,沈某才是天!”
“放肆!你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是要反了嗎!”
“反不反的不是你說了算,”沈榮搓了搓手指甲,面無表情道,“我每年給聖上進貢的錢糧是大慶所有邊陲小城裏最多的,血參、珍玩一大筐一大筐地送過去,在聖上眼中,我是大大的忠臣!不像你,自上任以來,除了窩在這間屋子裏,做過什麽有益社稷的事?簡直就是蛀蟲、敗類、窩囊廢!”
劉奈冷笑一聲,從地上拾起奏折和賬簿,歪着腦袋道,“你怎麽知道我什麽都沒做?在這月城中最閑的就是我,除了你之外,說話最有分量的也是我,你以爲我這些年來就隻寫了這兩個本子嗎?我每天都在寫字,你猜猜我這些年一共寫了多少個字?”
沈榮頓時一驚,慌忙走進劉奈的廂房内,來到書桌下堆積如山的奏折前,拾起一本,随意地翻看了兩眼,面色鐵青地高喝道,“來人啊,請劉大人上路!”
話音一落,立時便有兩名黑衣武士一臉漠然地抽刀走向劉奈,刀光清寒。
劉奈嗤笑一聲,擡起右手道,“等等,清流雅士有清流雅士的死法,豈死于爾等污濁之手?”推開黑衣武士,施施然地走到院子裏的李樹下,從袖袍裏取出一條長長的白色綢帶,揮手一抛挂上樹枝,搬來一塊石頭,站上去打了一個死結,正了正衣冠,将頭顱伸進綢帶結成的圓圈裏,撫了扶胡須,大笑幾聲,踢開腳下的石頭,“敢爲蒼天開開眼,自挂東南枝……甲小子,能幫你的就這麽多了,老夫去也……”
沈榮緩步踏出廂房,恨恨地看了一眼李樹枝頭的那一挂雪白,一把撕碎手中的奏折,沉聲對身旁的黑衣武士吩咐道,“把屋子裏的東西都燒了……堆在監牢那兒燒,火勢越旺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