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老獄卒幾年相處下來,聽過不少對方的故事,其中就有這一把白玉扇的秘辛。
所以他才敢今日走上這公堂,與隻手遮天的沈榮當堂對質。
玉扇玉扇,聖威如山,沉冤昭雪,天下餘善。
申小甲昨日帶江捕頭去監牢裏的最主要目的便是爲了這一把玉扇。
沈榮白玉換青磚,他便用竹扇換玉扇。
擊鼓鳴冤後的那一頓闆子,其實是他和江捕頭暗中交流的最後一次機會,而江捕頭之所以會多打他一闆子,則是表明應下了這一樁差事。
從升堂審理案子之初,他便一直在等。
等沈榮露出猙獰面目,仗勢欺人。
也在等這一把能補平他和沈榮之間地位差距的白玉扇。
先前沈榮一聲令下,那些提着橫刀的黑衣武士走進公堂時,申小甲便知道自己等的時機到了,于是便對江捕頭使了一個眼色,再廢話連篇地拖延時間,準備給沈榮一點顔色。
所幸這把白玉扇終于在橫刀落下之前趕到了,白色的扇面,黑色的墨字,兩種顔色,黑白分明,就像他的頭發一般,既平常,又刺眼。
申小甲很高興,他很高興老獄卒昨的不是戲言,而是真的帶着這把扇子出現,他很高興江捕頭沒有讓他失望,果真去了監牢給老獄卒帶話,他很高興沈榮趴在地上像條狗一樣俯首稱臣的模樣甚是有趣,臉上的豬肝色也很可愛。
但這種高興并沒有持續多久,僅僅幾句話的工夫而已。
“哈哈哈,豬頭榮你也有害怕的人啊!怎麽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當申小甲像一隻驕傲的大公雞扭着屁股,志得意滿地來到老獄卒身旁時,卻忽然瞧見了白玉扇背面的那三個圖案,登時面色一滞,如遭雷擊。
烏龜,王八,還有一隻大大的蛋。
墨迹很新,自然不會是寫下沉冤昭雪四個字那人所畫的。
“你畫的?”申小甲用隻有他和老獄卒能聽見的聲音低語道。
“荷花蕊确實是好酒……”老獄卒用扇子遮擋住自己的嘴巴,輕聲回應道,“我昨日痛飲了一整壇,好久都沒有那種喝醉的感覺了……”
“作死啊!這要是被人發現了那還得了,必是抄家滅族的大禍!”
“我已經沒有九族了,怕個釘錘!再說了,我爲了聖上鞠躬盡瘁,平反了多少冤假錯案,聚攏了多少赤誠民心,最終卻被他們朱家人搞得族親皆滅,孤寡一人……罵他一句烏龜王八蛋怎麽了!”
“别激動别激動,小心點……手千萬别抖,隻要不被人看見也沒什麽,”申小甲呼出一口濁氣,輕輕抽了抽鼻子,皺眉道,“你又喝酒了?”
老獄卒嘿嘿一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空中一掐,讪讪道,“一點點。”
“這種時候你還喝酒?”申小甲盯着老獄卒那張笑得像菊花一樣燦爛的臉,氣不打一處來,緊咬嘴唇道,“把扇子給我!萬一你待會兒酒勁上頭,抖落下去,咱倆的腦袋都得搬家!”
“嗐,真沒多少,酒壯慫人膽嘛,就隻喝了一點點壯壯膽……”老獄卒不情不願地将白玉扇遞給申小甲,醉眼迷離道,“行吧,本來這把扇子就是要送給你的,就趁此機會轉交給你,這場面也夠隆重了,接好咯!”
很多時候,越是想要做好一件事,偏偏越是會搞砸。
申小甲這邊雙手指尖剛剛碰到白玉折扇底部,老獄卒那邊的手已經縮回。
白玉扇瞬時從二人手邊滑落,緩緩墜向地面。
申小甲瞳孔一縮,急忙使出一招海底撈月,卻仍舊沒能抓住白玉扇。
啪!
白玉扇在申小甲和老獄卒驚恐的目光中與地面親吻,然後竟然翻轉了一下,字朝下,畫朝上地落在沈榮腦袋前面,拍起幾縷煙塵。
沈榮聞聲擡頭,怔怔地看了一眼白玉扇背面的三個圖案,狐疑道,“這也是聖上所作?”
原本老實趴伏在地的餘白池也擡眼看向白玉扇,随即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指着申小甲的鼻子道,“哦豁!你們完了……從墨色墨香來判斷,應該是月城制墨坊方家的松煙墨,顯然這不可能是天子所作!毀壞聖物,按大慶律,當夷九族!”
申小甲還處在一片懵然之中,對餘白池的話恍若未覺,呆呆地看着白玉扇,後脖子一陣發涼。
老獄卒尴尬地撓撓頭,悄悄地退後一步,裝作一副完全與自己無關的模樣。
“哈哈哈……”沈榮活動幾下脖子,慢騰騰從地上爬起來,眼神陰寒地笑道,“确實很驚喜,着實很意外!沒想到啊,竟然有人膽大包天到在天子的玉扇上畫烏龜王八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啊……你爹娘若是知道你這麽勇敢,棺材闆都壓不住了吧!”
申小甲面色冰寒地抓起白玉扇,冷哼一聲,色厲内荏道,“一樁歸一樁,現在是在審理月神祭典、煙火鋪爆炸、制墨坊滅門三件案子,天子玉扇畫作的事情稍後再論……更何況,你們說不是就不是了嗎?天子就不能心血來潮想要用用方家的松煙墨信手塗鴉嗎?”
“好!既然你要一樁樁論,那咱們就一樁樁地理論!”沈榮輕笑一聲,幹脆利落道,“你方才所言的三樁案件都已審理完結,人證物證都是指向餘公子和老祭司的,那就将他們二人打入大牢,秋後問斬吧……這一下咱們可以論論你和這老東西侮辱聖物的大逆之罪了吧?”
餘白池頓時一愣,扭頭看向沈榮,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期期艾艾道,“城主大人……您剛剛說什麽……”
沈榮突地飛起一腳,将餘白池踹倒在地,憤然道,“我他娘忍你很久了!動不動就插嘴,有沒有禮貌啊!還是讀書人,呸!你這種喪盡天良的殺人犯最好死遠點,别污染了我月城的土地……”深吸一口氣,換上一張和藹的笑臉,斜眼看向申小甲,“怎麽樣?我這般夠不夠正氣凜然?來吧,咱們繼續剛才的話題……”
申小甲呵呵一笑,豎起大拇指道,“厲害!我原本以爲你隻是身高五尺,不曾想你的人品也是無恥啊!”側過身子,拍了拍手,“大祭司,你可都聽清了?城主大人說要将你秋後問斬呢,你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話音剛落,老祭司拄着白色手杖從公堂左側蹒跚而出,顫顫巍巍地指着沈榮道,“城主大人,您可真叫人寒心呐!小的鞍前馬後伺候您這麽多年,就換來這樣一個下場嗎?”
申小甲癟了癟嘴,從懷裏摸出一塊白色木頭,踱步來到老祭司面前,将手中的木頭合在白色手杖把手處,眨眨眼睛道,“嚴絲合縫啊!老祭司,這塊晴雪白松木是我在制墨坊内尋到的……現在證據确鑿,看來作爲幕後主使的你當真要被秋後問斬了啊!”
“老朽并不是什麽幕後主使!”老祭司漲紅了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道,“月神祭典前幾日,我之所以會去制墨坊是因爲……”
“冥頑不靈,鐵證如山還想狡辯!”沈榮突地打斷老祭司的話,高聲道,“來人啊,掌嘴三百!讓這老賊知道該如何老實做人!”
“諾!”距離最近的一名捕快幹脆地應和一聲,一步跨至老祭司身前,從袖子裏摸出一塊事先準備好的木闆,狠狠地拍在老祭司的嘴上。
砰!砰!砰!
老祭司滿口鮮血,嗚咽着想說什麽,終是什麽也沒說出口,兩眼一黑,暈死了過去。
“你敢……”申小甲本欲上前阻止,卻被另兩名捕快攔下,奮力掙脫糾纏,還是晚了一步,眼見着老祭司沉沉倒地,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幾名捕快,氣極反笑道,“好一個吃裏爬外啊!”
同樣倒在地上的餘白池盯着老祭司的慘狀,心中愈加驚恐,立刻從地上跳起,張皇失措地逃向公堂門口。
撲哧一聲。
一把剪刀刺入餘白池的胸膛,一道血紅飙射而出。
餘白池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胸口的剪刀,又看了一眼撲進自己懷裏的紅杏,慘然笑道,“還真是一朵出牆的紅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