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内外立時像是滾油中潑灑了幾滴涼水一般,滋滋炸響,議論紛紛。有滿臉憤恨對着餘白池後背指指點點的,有咬牙切齒攥緊拳頭的,更有甚者将自己菜籃子裏的雞蛋蔬菜奮力朝着公堂内那道白衣身影扔去的,口中全是問候餘白池母親及其祖宗十八代的污言穢語。
若要說月城百姓最怕的是誰,那絕對非城主沈榮莫屬,而要論月城百姓最憎惡的人是誰,那一定是城主府的狗腿之一,訟王餘白池。
訟師,原本是替不識字的窮苦百姓寫狀紙,打官司的人,即便也會接一些有錢人的案子,助其洗脫罪名逍遙法外,不過大多數訟師還是多少有些底線的,不會把事情做得太過火。
餘白池,天啓五年考取了貢士功名,原本隻差最後殿試便可進士及第,光宗耀祖。可不知爲何,突然放棄了殿試的名額,回到月城做起了一名小小的訟師。
時值月城剛巧出了一宗強奸案,苦主是一名賣炊餅的女子,而犯案者則是城主府内的某個下人,人證物證俱在,事實清楚,所有人都覺得女子勝券在握,壞人必定伏法。
當時的縣令還不是劉奈,而是一個比劉奈還要耿直的年輕人,即便是不停地受到城主府的威脅,仍舊勤勉公務,想盡一切辦法爲月城百姓謀福祉。年輕縣令在得知冤情之後,便讓女子寫張狀紙,他方可升堂受理,替女子讨回公道。
恰巧在目不識丁的女子犯難之際,餘白池主動找上了門,表示自己願意免費爲女子寫狀紙打官司。女子自是感激涕零,以爲遇到了大善人,便邀請餘白池在自己家中吃了一頓粗茶淡飯,而偏偏就是這頓粗茶淡飯讓原本鐵闆釘釘的案子壞菜了。
第二天,女子和餘白池一起站在公堂上,正欲向年輕縣令訴說冤屈之時,卻不料餘白池搖身一變,成了城主府下人的訟師,還倒打一耙,誣告她是不潔的娼婦,前一日曾勾引餘白池進屋行苟且之事。
年輕縣令根本不相信餘白池所言,三拍驚堂木,厲喝左右衙役将其亂棍打出,可餘白池擺出自己貢士的身份,還找來幾名居住在女子附近的鄉民作爲人證,拿出從女子家中偷取的亵衣作爲物證。
同樣是人證物證俱在,坐實了女子娼婦的身份,使得女子狀告城主府下人強奸的案子變成了娼婦與恩客之間的價錢糾葛,鬧劇收場。
女子百口難辨,在閑言碎語中羞憤地離開府衙,回到家中做了上百個炊餅,而後便懸梁自盡。
年輕縣令本想找到女子寬慰幾句,緊趕慢趕來到女子家中,卻隻見到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以及那滿桌還冒着熱氣的炊餅。一口炊餅一滴血淚,年輕縣令帶着上百個炊餅和女子的屍體離開了月城,從州府到京都,十步一拜,五步一叩,高呼天子聖明,吾皇萬歲,最終一頭撞死在宣武門前。
自此以後,餘白池聲名大噪,就連青山城的豪紳富強也雇其爲訟師,處理那些爲所欲爲後的小麻煩,成就了他的訟王之名。生意越來越火,餘白池的行事也越來越過火,月城裏無人不對其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
月城百姓好不容易盼來了劉奈這個新縣令,指望着能稍微壓一壓餘白池的氣焰,結果沒兩天就傳出了劉奈水土不服,重病不起的消息,不久之後又有人宣稱劉奈不通本地方言,寫了一道自治令頒下,便再也沒有露過面。隻有少數人聽聞了一些風聲,才知道劉奈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早就被城主的兩件大禮澆熄,完敗于訟王餘白池之手,隻能避其鋒芒。
劉奈盯着公堂上倨傲得意的餘白池,當年審理老農案子的場景又一次浮現眼前,緊緊地握着驚堂木,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眼中怒火騰騰,似要噴湧而出。
餘白池輕搖幾下折扇,嘴角一斜,譏諷道,“劉大人,幾年不見,你就已經不認得餘某了嗎?居然還問出何人喧嘩這種廢話,非要我再報一遍姓名,實在很多餘啊……”
正當劉奈想要怒斥幾句的時候,申小甲一步跨出,往地上輕啐一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餘白池的鼻子道,“你算是哪根蔥,大老爺憑什麽要記住你!不過你剛才有句話倒是說得也挺對的,确實多餘……多的就是你這條臭魚!沒人傳喚你,自己跑出來裝腔作勢,胡亂插話,是爲無恥!公堂之上,見到大老爺不下跪,是爲無禮!你這種無恥無禮的雜碎,就該亂棍打死!”
立在一旁的江捕頭立刻會意,重重地咳嗽一聲,緊握殺威棒杵了幾下地面,面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威武!”
“誰敢!”餘白池挺起胸膛,睥睨左右道,“天下無不可言之事,你們既然做得,那我就能說得!至于不下跪……餘某乃天啓五年的貢士,曾任從七品的太學助教,論官職比劉奈大,他該給我下跪才是!”
劉奈手裏的驚堂木還是拍了下來,冷然道,“别說你是曾經任職太學助教,即便如今依舊是從七品的官身,在這大堂之上也要守我劉奈的規矩!”
“喲呵!”坐在公堂左側的沈榮輕輕揚了一下眉毛,陰陽怪氣道,“劉大人好大的官威啊!照你如此說,那豈不是我也要跪下來聽你問話啊?”
劉奈頓時驚了一下,擠出一張難看的笑臉,低聲道,“城主大人……”
“嘿!你個龜孫兒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啊!”申小甲三兩步來到沈榮面前,低頭俯視,口水亂噴地說道,“早就看你這個豬頭榮不順眼了,作爲案犯不僅不老老實實地跪下答話,還敢坐在大老爺身側,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指指點點……真當這個世界沒王法了嗎!還是說你的心裏沒有王法!眼裏沒有我大慶聖明無雙的天子!”
沈榮不敢接申小甲後半段話,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口水,氣極反笑道,“你敢辱我?你……”
“你什麽你!”申小甲龇着下牙道,“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些爛招,什麽殺人放火,什麽問候你母親、問候你全家之類的,小爺以前在老家那些年看過的大反派戲碼比你吃過的鹽巴還多!有沒有一點創新精神?别人做壞人,你也做壞人,還壞得那麽明顯,那麽低級趣味,簡直就是壞人裏的敗類、渣滓、寄生蟲!”
沈榮瞪大眼睛,伸出手指顫抖地指着申小甲,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餘白池啪嗒一聲合上折扇,來到沈榮身旁,眼神冰寒地盯着申小甲,冷冷道,“請你說話注意點,你方才那番言論已經構成了無故侮辱他人的毀謗罪,按大慶律第二百五十七條,當掌嘴三百!”
“你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總喜歡插嘴啊!”申小甲扭頭看向餘白池,翻了個白眼道,“大人之間說話,你一個小人有什麽資格添油加醋的!信不信我和你家大人随便說幾句閑話,立馬就要讓你跪在這大堂上?”
餘白池輕蔑地哼了一聲,癟了癟嘴,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白癡!”
“你才是白癡!你的名字就叫白癡,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白癡得這麽光明正大的,當真是開了眼界……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你們的塑料情誼有多不牢靠!”申小甲冷笑一聲,俯下身子,在沈榮耳邊低語道,“城主大人,先前我給你的那支仙女棒好看嗎?爲了特别關照你,我特意在裏面又添加了點别的東西,你可以現在運氣試試,看我是否在诓騙你……”
沈榮一怔,立刻暗中運行某種氣息遊走法門,果然發現比平常滞塞許多,幾個穴竅甚至隐隐發痛,瞬即怒目圓瞪,頃刻便要雷霆大發。
申小甲輕輕地拍了拍沈榮的肩膀,輕聲道,“安啦安啦,我也不想魚死網破,這隻是我提前給自己準備的保命符而已,隻要你不亂來,等案子審理完結後,我會給你解藥的……今天這大堂裏必須要跪下一個人,你看着辦吧!”
沈榮死死地攥着拳頭,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眼神陰毒地盯着申小甲的臉看了幾息之後,緩緩松開了拳頭,閉目沉聲道,“跪下!”
餘白池以爲沈榮是讓申小甲跪下,嘴角噙着一絲嘲諷的笑意,歪着腦袋道,“聽見沒有,城主大人讓你跪下!好心提醒你一句,趕緊跪!否則……以後你就是想跪都沒辦法跪了!”
申小甲嗤笑一聲,表情怪異地瞥了一眼餘白池,抱着膀子回到啞巴少女旁邊,搖頭歎息道,“還真是個白癡啊,我得離遠點,萬一傳染給我就不妙了……”
沈榮反手一巴掌拍在餘白池的臉上,厲聲道,“我是讓你跪下!你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裝聽不懂?難道你想要我叫人幫你跪下不成?”
餘白池登時呆若木雞,捂着紅腫的臉頰怔怔地看向沈榮,剛想再說點什麽,卻瞧見沈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速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耷拉着腦袋,眼中滿是頹敗與憤恨。
申小甲斜眼瞟了一下餘白池,淡淡道,“記住你現在這種感受,往日你欺淩他人時,别人比你此刻更加羞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你那麽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霎時間,公堂内外傳出一陣山呼海嘯的喝彩聲,有些站在偏角落的老弱婦孺甚至高興得偷偷抹眼淚。
劉奈也長長地吐出了一口郁結之氣,身心通暢了許多,忽然覺得越看申小甲越順眼,撫了撫胡須,對着申小甲眨眨眼睛,輕輕拍了一下驚堂木,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有人打了岔,我們現在繼續吧……”
正在這時,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啞巴少女忽地一躍而起,從袖子摸出那把磨得锃亮的黑鐵剪刀,淚流滿面地刺向申小甲背心,帶着哭腔恨恨地喊出兩個字,“阿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