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聽說

簌簌簌。

銅鍋下火光飄飄忽忽,照映着桌邊幾人難以捉摸的表情。

沒有人說話,小芝在盯着自己得兩隻腳丫子發呆,曾八偷偷将酒壺拿了過來,搖晃了幾下,對着嘴咕咚咕咚灌起來,姬姥姥默默地涮着羊肉,一臉慈祥。

老曲坐直了身子,靜靜地等着申小甲的答案,有了答案,便會有了斷。

時間彷佛凝固一般,就連酒樓外的大雨也陡然停了下來。

十息之後,申小甲眨了眨眼睛,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你和九大殺手都打不過我爹娘?我爹厲害還是我娘霸道?對了,你說我娘是淑妃,是不是姓慕容,她的師父是不是一個南海的老尼姑?”

“什麽亂七八糟的!”老曲怔了一下,嘴角抽搐道,“我在認真地問你問題,扯什麽尼姑,南海尼姑都是東山和尚的姘頭,咱們誰都惹不起,少拿别人開玩笑!”

“是你先和我開玩笑的,”申小甲用手點指了幾下桌邊其餘三人,癟着嘴道,“就算我現在想爲爹娘報仇,你也不還手,但他們幾個答應嗎?天字殺手榜前十耶,這裏加上你,總共有四個,随便哪一個伸伸手就能把我按在地上摩擦了……”

曾八放下空空的酒壺,舔了舔嘴邊的酒漬,忽然道,“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放心!江湖規矩,這是你和老曲之間的恩怨,我們不能插手……頂多,在你砍死老曲之後,我們再宰了你爲他報仇。”

申小甲翻了一個白眼,“左右我還是活不過今天是吧……”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老曲的手背,沉沉地歎息一聲,正色道,“我之前在你買的那所小宅子裏便已經回答過你,今一遍,過去的仇怨我不記得,所以也不想去追究。你是爲了活下去或者爲了得到什麽才殺了我爹娘也好,還是我爹娘爲了讓我活下去故意讓你砍下腦袋也罷,都和現在的我關系不大,與我有關系的是一個叫老曲的跑堂,這十年的光陰,我和他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才是我的家人……”

老曲眼眶忽地有些濕潤,見曾八面色怪異地看着自己,吸吸鼻子道,“眼睛進沙子了……還有啊,别誤會,這小子說的睡在一起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兩架床!”

曾八不以爲然地歪了一下嘴巴,夾起最後幾片羊肉,怡然自得地唰了幾下,一口吞進肚子裏。

“行了,該知道的我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你們擱這兒慢慢喝酒吃肉吧……”申小甲掃了一眼光光的盤子和空空的酒壺,又翻了一個白眼,伸伸懶腰,站起身來,望着大堂門外雨過天晴雲漏處,嘴角微微上揚道,“雨停了,天晴了,我也該去牢裏跟人談談心了!”

“等一等!”一直低頭不語的小芝忽然出聲道,“話還沒說完呢,結也沒解開,夫君别着急走啊!”

“還有什麽話沒說完的,還有什麽結沒解開的?”申小甲皺眉道,“曾大俠和姬姥姥各從我這裏各奪走了一塊羊肉,小黑鳥和玲珑雞的賬也就抵消了……我吃了老曲一塊肉,奪了他一杯酒,十年前的舊怨也都散了……”

小芝揚起鼻尖,一臉不快道,“我還有話說!我心裏的結還沒解開!”

“你?”申小甲上下打量小芝一眼,搖頭歎息道,“欠你的債我會還,但咱倆真的不合适,以身相許就算了吧,我真沒有那種特殊的癖好……”

“先不說以身相許的事,”小芝撅着嘴道,“我有話要問你!”

曾八和姬姥姥也冷冷地看向申小甲,異口同聲道,“我也有話要問你!”

申小甲一臉迷惑道,“這麽巧?你們要問的該不會是同一句話吧?”

小芝冷哼一聲,猛地跳起,站在凳子上,平視着申小甲,搶先開口道,“聽說你昨晚脫衣服了?”

“我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脫衣服,”申小甲幹咳一聲,面不改色道,“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啊,習慣睡覺的時候什麽都不穿……”

“聽說你在煙雨樓裏脫衣服跟别人睡了?”

“呃……一個人也是睡,兩個人也是睡,其實沒什麽太大的區别,最多也就是多了一點,你現在還小,說了你也不會懂。”

“是煙雨樓的哪個小妖精?我去和她一較高下!”

“算了吧……别去自取其辱了,人家哪都比你高。”

正當小芝還想再說什麽的時候,姬姥姥忽然眯起眼睛看向申小甲,搶過話頭道,“聽說你想請我去府衙喝茶?”

申小甲重重地咳嗽兩聲,擠出一張笑臉道,“先前是有這個不成熟的想法,可現在咱們不是已經喝過了酒嗎,自然不需要再喝茶……而且該聊的也都聊了,姥姥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何必再去府衙……”

“你不是想讓我解釋解釋那晚在破廟裏做了什麽嗎?”

“不用了,其實我在看到死者胃裏的烤紅薯時就已經明白了,姥姥不過是想給那女子一個選擇而已,若是她信得過你,自然會吃下整根烤紅薯,也會跟着你走,從而保下一條命。但她卻不相信你,不僅不跟你走,烤紅薯也隻吃了幾口,待你走後還進行了催吐,胃裏剩下的并不多,就算烤紅薯裏摻雜了其他的佐料,也不會有什麽妨害。”

姬姥姥面色稍稍緩和了幾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幽幽歎道,“唉,我一個老人家能有什麽壞心腸,那小女娃怎麽就不相信我呢?結果信錯了别人,誤了自己的性命……”

“人都是這樣,總會自以爲是地去評判其他人,就像我昨夜在煙雨樓作詩一般,”申小甲見狀登時松了一口氣,一邊悄悄向躺在地上的江捕頭走去,一邊唏噓道,“起頭我自己寫了一首,他們非說是我抄的,後來我抄了我老家一個叫阿杜的八十八首詩文,他們卻又覺得那些都是我自己寫的,你說奇妙不奇妙?”

“阿杜?我記得以前你就唱過他的歌,好像叫什麽……”老曲眉毛一揚,興緻勃勃地插話道,“哦,對了!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這裏……是這首歌吧?他也會作詩?”

申小甲摳了摳鼻子,解釋道,“兩個人,此阿杜非彼阿杜,一個隻能住草屋,一個卻是金銀滿屋。”

老曲點了點頭,似懂非懂道,“大才子嘛,寫了那麽多絕世詩文,賺得比唱歌的伶人多一些很正常。”

“是這個道理……”申小甲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再繼續解釋,正要抱起地上的江捕頭離去,卻被一聲咳嗽驚了一下,僵在原地。

曾八又咳嗽了一聲,見申小甲終于回頭看向自己,這才緩緩開口道,“聽說你偷偷學會了我的那兩劍?”

申小甲深知江湖上偷師别人絕技是大忌,輕則自廢武功,重則以死謝罪,幹笑幾聲,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是……你們這一個個都是聽說聽說的,到底是聽哪個王八蛋說的啊?”

曾八和姬姥姥意味深長地用眼睛的餘光瞄了一下老曲,卻沒有言明。

老曲很自覺地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抹布,佯裝一副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模樣,辛勤地開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來。

善于察言觀色的申小甲咬牙切齒地瞥了一眼老曲,扭頭對曾八笑道,“曾大俠别誤會,并不是我有意想偷師的,隻是您那兩劍太帥了,在我腦中久久揮之不去,那日路遇強盜,萬般危急之下,我一時情不自禁地使出了那兩劍……”

“是嗎?”曾八右手按在黑色竹竿上,冷面霜眉道,“那爲何先前你在制墨坊用的是寒月九式,而不是我的霜江劍,是覺得我的霜江劍比不上寒月刀嗎?”

申小甲面色一僵,訝然道,“您當時也在?”

曾八撩了撩額頭的青絲,淡淡地吐出幾個字,“湊巧路過……”

“噢……路過啊!”申小甲登時恍然大悟,歪着腦袋看向老曲,刻意加重路過兩個字的語氣,輕咳兩聲,滿臉堆笑地對曾八說道,“曾大俠,你這可是真真誤會小子了……其實是因爲霜江劍比寒月九式更加高深,小子還不得其中精髓,不是想使出來就能使出來的,反而像寒月九式這種爛大街的武學,倒是可以揮灑自如。”

曾八聽完申小甲的強辯之後,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翹起,滿臉得意地看向面色鐵青的老曲,哈哈笑道,“那确實不能怪你了……改日我得閑了,便把霜江劍的真意傳給你,省得你遇到同樣的情況又犯難,淨使一些下三流的招式。”

“那小子便先行謝過了!”申小甲抱拳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地道謝一聲,随即背起江捕頭,快步走出醉月樓,對大堂内幾人揮揮手道,“小子還有公務在身,先回府衙一趟,不打擾各位叙舊了,改天閑暇無事再與大家一醉方休,告辭!”

不等大堂内的幾人回應,申小甲便速即轉身離去,走出數十步之後,才緩緩停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輕聲道,“既然醒了就下來吧,難道真要我把你背回府衙不成?”

江捕頭緩緩地睜開眼睛,腦袋枕在申小甲的肩膀上,眼神陰郁道,“我的外甥女婿将将因你而死,便是真讓你背我回府衙也是情理之中……”

“别亂扣屎盆子啊,”申小甲猛地把江捕頭從自己背上甩下來,“你外甥女婿是主要是爲了讓你逃出生天,這才選擇慷慨赴死的,我隻是個陪襯而已。”

江捕頭面色一黯,紅着眼道,“等我回到京都,定要替他讨個公道!”

“說到公道,咱們還是快些回到府衙,把該辦的事辦了,早點幫那兩個女子和麻子讨回公道吧!”

“不好辦呐,制墨坊方家滿門皆死,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咱們這又白跑一趟,什麽東西都沒撈着……”

“誰說咱們是白跑一趟的……”申小甲從懷裏摸出一截白色的木頭,嘴角噙着一絲冷冷的笑意,“你真當我先前是吃飽了撐的,跑過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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