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高喝算是老曲的回應,随後車轱辘的嘎吱聲再次傳來,馬車由僻靜的小巷轉進人聲鼎沸的大街,朝着醉月樓的方向緩緩駛去。
馬車外很是喧鬧,馬車内卻異常安靜。
喧鬧是因爲車外的人在忙活着生存,安靜卻是因爲車内的人各自都在忙着思考如何生存。人在思考的時候是無法開口說話的,因爲腦子和嘴巴隻能有一個忙碌不休。
楚雲橋在申小甲說完那句話之後,才恍然發現自己和申小甲之間的距離有多春光旖旎,有多親昵暧昧。嬌嗔地白了申小甲一眼,楚雲橋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羞紅着臉輕搖櫻花團扇,裝作不再搭理申小甲的模樣,倚靠着馬車窗欄,欣賞沿街的風景,卻又時不時地偷瞄申小甲一眼,心事一重又添一重。
坐在楚雲橋旁邊的桃娘聽見申小甲所受内傷并不嚴重之後,眼底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寒着臉,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青蓮古琴,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次如何快速地從琴底抽出短劍刺死申小甲,又像是在思索着關于城主府那位瘸腿管家的往事。
申小甲也沒有開口說話,癱在馬車的角落裏,耷拉着腦袋打瞌睡,他在這半天多的時間裏經曆好幾場生死之險,實在有些乏了,也有些倦了。
瞟了一眼地上的啞巴少女,他一邊靠着馬車内壁假寐,一邊在腦中快速地分析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前世做偵探的經曆,使得他養成了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會先三思而後行,事情結束之後也會複盤總結的好習慣。
蓮花泉池邊上,老曲說出了那個曾經坐過龍椅的申氏,他也知道了自己這具軀體的身世。
不是不震驚,隻是顧不得震驚,畢竟當時樹林裏還有一支箭,就是因爲他的身世而來。
前世他雖然是學理科的,後來進入社會做的也是偏重理性思維的偵探,但也熟記過一些基本的曆史知識。
人之所以爲高級動物,便是懂得将自己的經驗與經曆以口口相傳或是文字圖案的形式傳承下去。而身爲華夏子民中的一員,申小甲從來都不缺傳承,上下五千年的曆史積澱,是世界上許多國家難以望其項背的。
在這片東方大地上,總共曆經過20個朝代,大慶位于倒數第六個,往下再曆經五個朝代,淌過1100年的歲月之後便是申小甲原本生活的時代。而在大慶之前,則是一個讓無數後世子孫熱血沸騰,心生向往的朝代,大闵。
大闵或許不是這20個朝代中時間最久的,畢竟僅僅曆經了89年而已,卻是有史以來戰争最多的朝代。從闵太宗,闵文宗,到闵理宗,以及末代皇帝闵神宗,幾乎在位的每一年不是在禦駕親征,就是在禦駕親征的路上。
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是大闵每一位皇帝用血與淚鑄造的鐵訓,哪怕就是最後一位皇帝也不是死在與大慶相争中原天下的戰事裏,而是倒在了與邊境匈奴厮殺的箭雨中,臨死前神宗仍舊撐着那面暗紅色的闵字大旗,眺望遠方的山河。
大闵皇族,曾是這片土地上脊梁挺得最直的皇室,也是讓天下百姓又愛又恨的一族。大闵皇帝都姓申,若有人和,便是伸張正義的申,如無人同往,便是有志難伸的申。
申,地支第九位,九爲數之極,什麽事太過頭了都不好。
申小甲從未想過自己的這個申居然是前朝皇族的申,若是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說不得要好好地在某個社交網絡上狠狠炫耀一把。
可而今,他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隻因他生活在大闵之後更爲鼎盛,且時間十分綿長的大慶,頂着一個前朝皇族的身份,面對的自然是無盡的血雨腥風。
290年啊,大慶足足統治了這片大地290年,而且一度達到萬國來朝的巅峰,四海皆服。申小甲的嘴巴越發有些苦澀,他可活不到290歲,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别人一言就可以定自己的生死。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老曲口中當年那場大清洗是誰發動的,即便不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也是站在大慶金字塔頂尖的有數幾人之一。
天字榜殺手要殺自己不稀奇,稀奇的是爲何能在十年後再次找上門來,老曲當年救下他之後,定是做了許多事情,譬如告知頒下那道追殺令的人任務已經完成,世上再無黑白申氏,譬如在他八歲到十六歲這八年裏,老曲一直都強迫他剪短發,戴草帽。
他以前隻是以爲月城百姓信奉神佛,老曲是擔心他被百姓架在火堆上當妖精燒了才會要求他藏起頭發,現今想來躲的不是鬼神,而是狠心人。
大闵申氏與大慶朱家其實并沒有什麽生死大仇,按史書記載,朱家後來沿襲了“天子守國門”傳統,甚至還爲申氏的幾位皇帝立碑鑄像,極爲尊崇。
人都有虛僞的一面,皇帝更是天底下最虛僞的人,申小甲理解大慶皇帝想要斬草除根,又想保住自己仁義名聲的想法,但時隔十年之後,還不放棄,就有些說不通了。皇帝整日忙于政務,怎麽會一直記挂着他這個渺小如蝼蟻般的存在,這裏面一定有更深的陰謀,隻是他一時還想不通罷了。
更讓他想不通的是月城城主爲何會盯上他,還有煙雨樓的這兩位女子因何也要殺他,月神殺人的案件以及煙火鋪的爆炸與這些又有什麽關聯……
正當申小甲思緒萬千的時候,馬車又一次停了下來,簾子後傳來老曲懶洋洋的聲音,“到家了,下車吧。”
“嗯……”申小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直起身子,剛想要伸手抱起啞巴少女,卻發現啞巴少女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眼神呆滞地望着自己,皺了皺眉道,“你醒了?什麽時候醒的,怎麽也不叫我一聲……”
啞巴少女還是沒有說話,仍舊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噢,不好意思,忘記了你是個啞巴,不能說話……”申小甲撩開簾子,打望了車外街道一眼,發現是在醉月樓的後門小巷,神情松弛道,“既然醒了,那就跟我一起下車吧,現在我也受傷了,再抱着你實在有些艱難。”
楚雲橋放下櫻花團扇,盯着啞巴少女的臉看了幾秒,忽然道,“她也是個啞巴?”
“怎麽了?”申小甲回過頭來,疑惑道,“她是煙火鋪謝老頭的女兒,自然是啞巴,有問題嗎?”
啞巴少女也側臉看向楚雲橋,目光之中沒有一絲情感。
“當然沒問題……”楚雲橋微微眯起眼睛和啞巴少女對視一眼,輕笑一聲,扭頭對申小甲嬌聲道,“公子,别忘了明日的詩會,小女子必當在煙雨樓翹首以盼,恭候您的大駕!”
申小甲拉着啞巴少女走下馬車,背對着楚雲橋揮揮手,極其敷衍地答道,“一定一定,不過也别等我,最近有件案子挺棘手的,我不一定有時間能到場,你們吃好玩好就行,風雅之事其實我也不是很擅長,我隻是略懂風月,先行别過,明日事,明日再說吧!”
“真是個有趣的人,”楚雲橋目送申小甲、老曲和啞巴少女三人走進醉月樓後門,嘟着嘴道,“要是他不姓申該有多好啊……”
桃娘冷笑道,“隻是個膽小鬼而已,連個詩會都推三阻四的,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人家又不蠢,明知咱們想殺他,豈會輕易犯險,當初在泉池邊上,你就不該說是用招蜂引蝶把他勾過去的,那位天下第九定是原原本本地跟他說了……”楚雲橋忽地想起了什麽,搖着櫻花團扇,咯咯咯笑道,“桃娘,我們打個賭如何?”
“賭什麽?”
“賭他明日會不會來?”
“賭什麽?”
“就賭那位瘸腿管家放在琴底的東西如何?誰輸了,那東西就歸誰……”
桃娘摸了摸青蓮古琴的底部,面無表情道,“雲橋,我打小就在賭,賭命,賭生死,賭運氣,從來就沒輸過,這次也不會例外,那東西注定是你的了。”
“事不可做絕,話也不能說得太滿,”楚雲橋挽了挽耳邊垂絲,望了一眼車窗外的醉月樓,梨渦淺笑道,“即便是他不想來,有人也會拖着他來……這一次,你輸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