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骸。煙火鋪的殘骸,還有煙火鋪裏所有人的殘骸,包括那名滿臉麻子的捕快。
筆直的長巷裏靜寂無人,隻有一道筆直向上的黑煙。
能燃燒的正冒着黑煙,不能燃燒的已經變成了白灰。風一卷,将天空也染成了死灰色,遮起了天上的太陽。
申小甲從老曲寬闊的後背上跳了下來,緩步走向那道黑煙,在一塊正燃燒着的碎布前蹲下身子,面色鐵青地拍滅碎布上的火焰,死死地攥緊那片有些燙手的碎布。
他認得這塊碎布,因爲他身上也穿着和這塊碎布材料質地一樣的衣服,月城衙門的捕快服。
申小甲來到月城這個地方已有十年,城裏很多人都認識他,也有很多人都避着他,因爲他那一頭黑白分明的短發,還有他那些總是颠覆三觀的瘋話。
其中,隻有少數的幾人不把他當作異類,馬志正是那少數人之一。
因爲馬志也是異類,臉上長了太多的麻子,很不好看。
不好看的人一定會被人看不起,也會被人排擠。
人以群分,被排擠在外的馬志和申小甲很自然地湊到了一起。他們一起蹲在城門下數排成一條線的螞蟻,一起爬上高樓尿出兩道黃泉。
一起穿上了這身捕快服。
所以,每次有人質疑申小甲的時候,馬志總會是第一個站出來說公道話的人,而每次申小甲破案需要别人幫忙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也是馬志。
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功勞和苦勞就有錢。馬志有一個瞎了眼的母親,很需要錢,也就很需要功勞和苦勞。
“今天來這裏的本該是我……”申小甲沒有起身,背對着老曲,雙肩顫動道,“可是我沒有馬,也懶得跑,就想讓這小子跑一趟,順便賺一份苦勞……”
“世事無常,你又不是未蔔先知的神仙,怎麽可能知道這裏會發生什麽……”老曲拄刀而立,掃視四周,語氣柔和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隻能說麻子沒有福分消受這份苦勞。”
“但奪走麻子性命的不是天,而是人!”申小甲站起身來,指着一堆箱子殘骸道,“制作煙火的主要材料是硝石,平常本來儲存在陰涼通風處,而這裏的硝石都是整箱堆在火爐旁,似乎一點都不怕火星飄進硝石裏。敢這麽做的人,不是蠢,就是壞。”
老曲癟着嘴道,“謝老頭能制作出世上最漂亮的煙火,還能讓自己的鋪子成爲月城裏唯一的煙火鋪,應該不蠢。”
“那便是壞了,但一個人再壞,總不能壞到把自己也當炮仗點了吧……”申小甲忽地瞥見地面上有一條黑色焦灰組成的細線,冷笑道,“原來是有其他人使了壞,這就說得通了,不會也是沖着我來的吧?”
“不可能啊……”老曲皺了皺眉,摸着下巴道,“想殺你的人應該都不需要用這種法子,你就是個不會武功的廢物,一刀砍了完事,搞這麽大陣仗實屬浪費。”
申小甲即便此時心情有些不大好,也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回轉身子,狐疑地盯着老曲道,“老曲,你跟我說句實話,昨晚月神祭典開始之前,你是不是故意站在我身邊的?十年來,你除了第一年湊了個熱鬧,後面幾年都沒有再露過臉……”
“是,也不是……最近月城來了很多人,其中有兩個一直跟着你,我想看看他們認不認識我,這樣心裏也就能有個數了。”
“哪兩個?應該不是天字殺手榜的那幾位吧,畢竟你們都是老相識了。”
“聰明!那兩個人其實隻是小角色,一個是人字殺手榜第十九,山刀王小菊。另一個是人字殺手榜第十一,雪刀吳大志。”
申小甲忽地想起昨夜自己挖坑時偶然撞見的那一場決鬥,當下立即明白偶然原來是必然,疑惑道,“他們爲什麽要在我面前演戲?閑得無聊?”
“好歹也是上榜了的殺手,怎麽可能那麽無聊……”老曲抿了抿嘴唇道,“殺手的五感都很敏銳,你和春風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也知道自己暴露了,不得不做一場戲,畢竟春風的殺氣也很重……”
申小甲立刻醒悟過來,也明白了春風當時并不是真的方便,沉吟片刻道,“看來想殺我的還不止一撥人,能驅使天字榜殺手的人沒有必要再花錢請人字榜的殺手。”
“确實不止是一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老曲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從懷裏取出兩枚人字榜殺手的令牌,随手扔向申小甲,淡淡道,“春風告訴我,雇人字榜殺手的是月城城主,你最近有得罪過他嗎?”
申小甲接過兩枚令牌,打量一番,眨了眨眼睛,收進自己的懷裏,看了看手裏的那塊碎布,冷聲道,“我不知道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他,不過……現在他得罪我了!”
正在這時,老曲右耳微動一下,随即藏刀身後,閃身越過申小甲,在一面倒塌的土牆前站定,飛起一腳,猛地踢在土牆上。
砰!土牆瞬時四分五裂,露出一個黑乎乎的鐵皮桶,鐵桶下隐隐有啜泣聲傳出。
老曲緊了緊握着寒月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揭開鐵皮桶,看清鐵皮桶下的情形,頓時怔在原地。
隻見鐵皮桶下,一名面色蒼白的少女蹲坐在地上,披頭散發,身上的衣衫已被撕成碎布條,眼神驚恐地盯着揭開鐵皮桶的老曲,縮作一團。
申小甲也湊了過來,歪着腦袋問道,“姑娘,你是何人?”
少女忽地渾身一顫,淚水大滴大滴地從眼眶滾落,大大地張着嘴巴哭喊,卻是無聲。
老曲沉沉地歎息一聲,忽然道,“聽說謝老頭有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啞巴閨女,應該就是她了……”
“畜生!”申小甲此時也注意到少女雪白的雙腿上幾條血痕赫然醒目,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前世心愛之人慘死的模樣,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脫下自己的長袍披在少女的身上,将少女從地上抱起,紅着眼道,“别害怕!沒事了,沒有人能再傷害你了!我帶你去一個幹淨的地方,好好地睡一覺,再醒過來……噩夢就結束了!”
少女在申小甲懷裏拼命地反抗着,撕咬着,哽咽着,最後緊緊地靠着申小甲的胸膛哭暈了過去。
申小甲低頭看了一眼面色慘白的少女,又看了一眼自己内衣白衫上被少女用血和淚抓出片片紅花,胸腔中怒火騰騰,燒燙了那顆冰封十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