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玄慈的死可以是結果,但死的過程卻大有考究,領罪自盡與被人說死,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群雄也都被這結局震呆了。“伏虎羅漢”玄慈大師竟然被顧朝辭幾句話說的吐血暈厥,固然是他年紀老邁,挨了兩百杖身受重傷之故,但人人也均知顧朝辭這番誅心之言,威力之大更甚拳腳。
達摩堂首座玄難陰沉着臉,冷冷說道:“我玄慈師兄與葉二娘之事,固然犯了佛門大戒,無可否認。但那葉二娘做惡,你讓我師兄如何處置?殺她還是渡她?
我等雖然修佛,卻也未曾修成佛陀。況且以佛祖諾大法力,尚且不能渡盡天下人,你對他要求未免太過!
試問,若有朝一日,尊夫人做出全天下都唾棄之事,你是否能夠行大公、秉大義将其處置?”
這時台下有人大聲道:“玄難大師言之有理,以你顧朝辭恁大名頭,莫非連論事而不誅心的道理都不懂嗎?”
玄寂大師合十說道:“顧君論事誅心,有失風範!”
顧朝辭對此不急不怒,也不理會旁人嘲諷,笑着說道:“我顧朝辭從來都不以俠義爲懷、澤施天下的仁人志士自居,反而任意妄爲,尤喜誅心,爾等莫非不知?”。
衆人如當頭挨了一捧,當即語塞。
是啊,顧朝辭手段之辣,實則不在殺過多少人,而是殺人之前必誅心!
喬峰、慕容複這些高手,無人或免!
蓦地裏号角嗚響,似有千軍萬馬動地而來,群雄大驚,循聲望去,但見塵土飛揚,數十騎橫沖而至,無數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而這馬蹄聲也掩蓋不住身後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響,可見來人之多,一種肅殺之氣自然彌漫其間。
梅劍說道:“是烏老大他們到了。”
烏老大身法迅捷,從馬上躍下,幾個起落已然落至台前,朝顧朝辭躬身道:“顧爺,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衆兄弟,怕這幹江湖高手以多欺少,特來接應。”
少林諸玄與群雄相顧駭然,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人,在人數上未必超過少林僧俗與群雄,但人人悍戾,兼且有顧朝辭與王語嫣這等高手坐鎮,更是如虎添翼,相較之下,倒是少林寺與群雄處境危殆。
玄寂緩緩說道:“顧君今日此舉,意欲何爲?”
顧朝辭沉聲道:“擇日不如撞日,顧某與貴派還有群雄之間的仇怨遷延日久,今日不防借貴寶地,徹底做個了斷。”
達摩堂首座玄難大師氣道:“顧朝辭,你出道以來,挑起幾場大戰,讓江湖血流飄橹,莫非還嫌死的人不夠多嗎?”
顧朝辭淡然道:“人生在世,難免一死。今日死,明日死其實都是一樣,與其讓爾等天天念着我死,還不如就此決一死戰。”
玄難聽了這等胡言,當即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一縷寒光,怒聲道:“哪個怕你,咱倆先比劃比劃。”
“比”字出口,人已飛出,“劃”字吐出,左掌已拍至顧朝辭面前。
玄難素知顧朝辭武功絕倫,不敢稍有怠忽,一出手就是少林派“快掌”絕技。雙掌交揮,掌力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擊實,右掌已跟着擊出,快速無倫,不給對手絲毫餘暇反擊。
見者齊齊喝彩,均想達摩院首座果然名不虛傳。
怎料顧朝辭一聲冷哼,左手袍袖一拂,玄難隻覺疾風撲面,肌膚欲裂,沉喝一聲,左右掌猛然并力掃出。
忽聽玄慈喝道:“不要硬接!”
話音未落,玄難掌力與袖風一接,“咔嚓”一聲,玄難雙手手腕骨裂,胸口如壓巨石,一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步。
原來顧朝辭膽中氣海儲存着“北冥真氣”,丹田氣海儲存着“九陽真氣”,二者又業已大成,都是陰陽兼具的屬性,非但毫不沖突,疊加之下,内力之深已經駭人聽聞。
适才又以柔物施展剛勁,是從李莫愁手裏學來的古墓派絕學,玄難再是神功不凡,卻也非一招之敵了。
江湖人多有人言,顧朝辭絕對是天下第一高手,但任誰也不會想到,以玄難武功之高,竟接不下他一記袖力,人人呆若木雞。
顧朝辭打傷玄難,背負雙手,意态悠閑,四下環顧少林諸玄,幽幽說道:“你們還看什麽,并肩子一起來吧。
反正天下英雄早已知曉,堂堂少林寺,除了以多淩寡也再無本事。
今日,顧某就挑了你們這塊天下第一武學大宗的招牌。”
此話一出,少林群僧臉色均有怒色,可一時又難以反駁。
隻因顧朝辭太過厲害,單打獨鬥,别說少林寺,就是天下也無人能與之争勝。隻要與他交戰,以多欺寡的大帽子是擺脫不了的。
玄難額頭上的汗水更是涔涔而下,他與顧朝辭交手已非初次,如今再次領教之下,知曉顧朝辭武功、内力均有精進,實力之強遠勝以往,今日之事着實難辦了。
蓦然間玄慈一聲大喝:“且慢,聽我一言。”
他畢竟内力深厚,重傷之下一時氣血攻心,暈了過去,但在師兄弟救治之下,也醒了過來,剛好見到玄難與其交手這一幕,面色數變,心頭交戰不已。
他見事通明,情知倘一開戰,無論是本寺弟子還是群雄,十成中也得死去七八成,無論哪方獲勝,也不過是玉石俱焚罷了。
當即推開扶住自己的師兄弟,對顧朝辭說道:“顧君是專欲殺我一人,還是要盡滅我少林寺中人。”
顧朝辭兩眼望天,道:“此話何解?”
玄慈說道:“倘若因我一人而緻武林荼毒,斷然不可。我人死禍消,今日一死以謝天下武林。”
少林諸玄霍然一驚,齊齊搶出,說道:“師兄不可!”
台下群雄也是齊聲喝道:“玄慈大師,使不得。”
他們都知道,若讓顧朝辭逼死玄慈,少林寺也就沒必要與顧朝辭抗争了。
少林名聲高于一切,名頭既被人家踩到了泥裏,今天他們所做一切,又有何用?
玄慈朗然道:“少林寺曆代前輩都是緻力于消除武林浩劫,終因一己之力微薄,壯志難躊。小僧正位方丈,本該繼承前志,至死不渝,但卻行差踏錯,以緻少林蒙羞。
今日若是一死,能夠免卻禍端,非但死不足惜,也是死得其所!”
顧朝辭知道這老頭不是在故作姿态,他在原軌迹中挨了杖罰,就立即自絕心脈而死了。不禁皺眉道:“你想拙了,你死不死,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我與少林寺乃至天下人的恩怨,又豈是你一命可以化解的。”
玄慈喟歎道:“那你莫非真要拼個你死我活不成?”
顧朝辭冷笑道:“哪次不是有人要誅滅我在先,我縱想不拚又能怎樣?終不能伸長脖子讓他們砍,你若認慫,無意拚殺,就将蕭遠山交出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顧朝辭本就與江湖人仇深似海,而今更是恃武逞威,無論出于嫉妒還是仇恨,有些人再也難以抑制。
一人不禁怒道:“玄慈大師,你何必氣餒,任他顧朝辭再是厲害,咱中原武林也不是沒長人心的,我等兄弟誓死追随少林麾下,殺他娘的。”
他話音未了,“啊”的一聲慘叫,兩手捂着胸前,跌跌撞撞前行幾步倒地不動。
一個矮子懷中抱着一口小鼎模樣的家夥,從烏老大身後走出,厲聲道:“你是什麽東西,顧爺名号也是你配叫的?死有餘辜。”
顧朝辭身在高台,目光籠罩全場,認得這矮子正是川西碧磷洞的桑土公,一手牛毛毒針神出鬼沒。
群雄雖有人心中不服,待見到桑土公神出鬼沒的殺人手段,還有一衆島主洞主不是兇神惡煞的樣子,就是奇形怪狀,均敢怒而不敢言。
玄慈上前幾步,對顧朝辭躬身一禮道:“敝寺今日宣布封山,不在理會江湖中事,你要了結恩怨,也無可厚非。
可當日圍攻你之事,罪責在我!由老衲一力承擔,一命換取蕭施主還不行嗎?”
顧朝辭雙眉一軒,沉聲說道:“我尋蕭遠山了結恩怨,少林寺還是讓一步的好,似他這等濫殺無辜的賊人,你們還護着他作甚。”
玄慈慨歎道:“不管他做過甚麽,可昔日有大功于國,老衲也的确對他不起,總該盡力做些什麽,不能讓他慘遭殺害,畢竟是非公論不是我輩定得了的。”
衆人眼見顧朝辭神功無敵,人多勢衆,玄慈卻是身敗名裂,行将就木,竟爾還要護住蕭遠山這個契丹人,雖說有些自不量力,卻也勝似趨炎附勢的小人多多,衆人心下既感欽佩,又感惋惜。
一直不言的玄寂方丈說道:“顧君,你是武林聲威最隆的人。怎地今日卻有些蒙昧心智,倘若真的大戰一起,傷亡豈在千人?你武功絕世,可你真有把握讓你的親朋好友,都不受折損嗎?”
顧朝辭如何不知混戰一起,任何人都是生死難料。而且此時沒将蕭遠山弄死,若真的發生混戰,說不定還會給他制造出脫逃機會,如此反而得不償失。故而直到現在都隐忍不發。
這時聽了玄寂之言,目光一轉,緊緊盯住玄慈,朗聲說道:“少林寺都是出家人,不在世外修行,老是摻和江湖俗事,簡直就是給佛祖蒙羞。
方丈犯了錯,就要閉門封山,呵呵,這和讓那些作惡多端之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樣可笑!
你與葉二娘兩情相悅,她爲你生了一個大兒子,你護着她,不讓她出現在這種場合,這是一個男人應有之爲,顧某很是理解。
可你死活要護蕭遠山,着實讓人費解,你不敢将他帶出來,莫非是有什麽貓膩不成?”他言辭犀利,明顯意有所指。
玄慈強提真氣,穩穩說道:“你此言何意?”
顧朝辭盯着他瞧了一瞧,漫不經意地道:“我懷疑蕭遠山其實已經成了廢人,所以你不敢将他帶出來,才在這裏故作姿态!”
“對呀,對呀!”
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之人紛紛叫道:“你們這幫秃驢,口口聲聲都是大義,你們敢不敢将蕭遠山帶出來,這大夥看看,他現在是什麽樣子?”
少林諸玄臉色陰沉,顧朝辭武功再高,倘若是他一人,未必不能将之拿下,時下與這幫妖魔鬼怪聯手之後,如此咄咄逼人,就難以處置了。
玄慈斜眼一瞥衆位師兄弟,微一颔首,玄寂當即說道:“玄痛師弟,請你去戒律院與玄石、玄槐兩位師弟将蕭老施主,請出來。”
玄痛躬身一應,飛身下台,轉身進了少林寺。
不過多時,叮當作響,玄痛在前,兩名老僧左右攙着一人走了出來,中間這人腳上、手上都是鋼鐵鐐铐。
顧朝辭眼中精光一閃,來人看模樣正是蕭遠山,可他的體格本來極其雄偉,如今卻是瘦骨伶仃。
四人很快上了高台,這一幕不光顧朝辭大吃一驚,就連見過蕭遠山的人,也是齊齊變色。隻幾個月不見,蕭遠山簡直變了模樣,一縷白發稀稀拉拉地披在臉上,透過發絲,可見渾濁老眼,看見顧朝辭,眼中精光一閃,忽又熄滅下去。
顧朝辭右手猛然一掌拍向蕭遠山,勢如天風海嘯,玄石、玄槐、玄因、玄慚、玄渡、玄痛六僧離得最近,同時出掌抵擋。
砰的一聲,氣勁相撞之聲仿如炸雷,六玄胸口恰似被攻城錘撞了一下,臉色漲紫,身不由主接連後退三步。
玄渡長吸一口氣,合十苦笑:“顧君神功蓋世,可驚可歎!”
少林衆僧聽了這話,無不灰心喪氣。顧朝辭随意揮灑,一招之間擊敗六玄,反觀其人,神定氣閑,武學修爲判若雲泥。
玄石、玄槐因手拿蕭遠山,這一退後,手裏一松,铛铛幾聲,蕭遠山本就斷了一條腿,還未恢複,又受到雙方掌力餘波的沖擊,直接摔在了地上。
顧朝辭原本要殺他,看見這人如此模樣,心中卻也不由一慘:“果然是虎落平陽!”冷笑道:“呵呵,好一個少林寺,口口聲聲都是大義,但做事是真狠!”
玄慈歎道:“顧君責備得是,小僧對不起蕭遠山,可以不傷他性命,讓他安度晚年,但也不能讓一個契丹人偷走少林絕技,隻是顧君竟有這等仁人心懷,委實讓人料想不到。”
顧朝辭闆着面孔,兩眼朝天道:“顧某雖非善人,卻也不行假仁假義之事。
相較之下,我要蕭遠山死,行的是正,爾等要他活,卻是邪!”
其實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少林寺中人,也會如此對待蕭遠山,但想到如此武學高人遭遇此等下場,内心不舒服的緊。
因爲蕭遠山敗了是這個下場,那自己呢?
不由想到原軌迹中,丁春秋作惡多端,又殺了玄難、玄痛兩人,後被虛竹制住,交給少林寺監禁,下場肯定好不到哪去。
還有射雕時期的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都是江湖一流高手,被周伯通制住,讓丘處機帶回重陽宮後,一個個腿被打斷,眼睛被刺瞎,可見這幫出家人對待囚徒,那是真的夠狠。
遂看着蕭遠山,說道:“今日你有此下場,還不如我直接送你去與家人團聚,也不失體面了!”
蕭遠山應聲一顫,雙眉微微揚起。
玄慈忽道:“顧君,你所忌者,乃是蕭施主找你報仇,可他現在再無機會離開本寺,你又何必斬盡殺絕?
再說,以你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殺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才是真正失了體面。”
顧朝辭嘴角挂着一絲冷笑,說道:“第一,我從未說過我是天下第一高手;第二,你們佛家講究四大皆空,顧某深以爲然,心中也沒有善惡仁義,隻有遠近親疏;第三,我也願意再向蕭遠山公平領教,奈何爾等将他折磨成了這幅樣子,又怪的誰來?”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數千之衆,人人都悚然動容,心想:“這家夥狂妄至極,卻好幾次都不認天下第一之名,莫非世上還有能與之争勝之人?”
玄慈合十說道:“顧君竟有如此胸襟度識,小僧真是佩服不已。
隻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總歸不是錯事,閣下如此神功,隻此一想,便是造福武林,澤流百世之舉了。”
顧朝辭掃眼一瞧玄慈,說道:“你說這麽多,還是想讓我放過蕭遠山,看在他曾經的确做過幾件好事的份上,這也可以!”
頓了頓:“但他一身武功得還回去,尤其他的少林武功!”
玄寂大師插口道:“你要我們出手,廢了蕭遠山!”
“不錯!”
顧朝辭冷冷道:“蕭遠山如今這樣子。看似一蹶不振,但少林絕學名震天下,我可不想,他哪天突然出現在我背後!”
玄慈看向蕭遠山,合十說道:“蕭老施主,冤冤相報何時了。少林寺不希望你死,奈何顧君對你太不放心。
我等若是強護,大戰一起,數以千計的性命将随風而逝,此非佛門真義。
倘若老施主能夠與他共釋前嫌,化幹戈爲玉帛,誠爲不世之功,不知蕭老英雄可否盟天發誓:永不與顧君爲敵?”。
蕭遠山自從被少林寺帶走以後,被看押極嚴,非但被鋼鐵鐐铐鎖住,每隔幾個時辰就有少林玄字輩高僧,将他全身重穴點到,讓他一身神功也發揮不出分毫。
任蕭遠山内功再是深厚,可日日被點重穴,幾個月下來,血脈不通,早已身受内傷,故而到了此間,一句話都不想說,這時聽玄慈讓他發誓以求活命,這如何能忍?
“假仁假義的秃驢!”
蕭遠山聲如金石,目光掃過玄慈:“我若殺了你兒子虛竹,你能否放下仇恨?”
顧朝辭淡淡說道:“玄慈,你讓蕭遠山發誓,豈不是個笑話?”
“他曾經在師父面前立誓,永不殺漢人,還不是破誓了。
況且顧某出道以來,無數豪傑奇士因我而死,每次都有你少林牽頭。
顧某今日來此,蕭遠山隻是其一,其二就是決意好好會一會少林高僧。
你們不想多傷人命,我也不想。
現今少林玄字輩高僧齊聚一堂,單打獨鬥也好,一擁而上也罷,但使能夠勝過顧某與拙荊,顧某轉身就走,永遠不在參與江湖中事。
諸位若是敗了,也别閉門封山了,就地解散少林寺,各位去什麽大相國寺、大理天龍寺挂個單也是可以的。”
顧朝辭一人面對三十多位玄字輩僧人,能否毫發無損,戰而勝之,心裏自然沒底,但若有王語嫣策應,那就極有把握了。
今日他不允許自己有絲毫微傷,不說掃地僧會不會出來,就是群豪也不可小觑。
故而他雖然狂妄,也不逞強,但此言一出,人人卻給他吓了一跳。
少林諸玄與群雄面面相對,神态各式各樣,均想:“顧朝辭這是瘋了!”
台下有人忍不住叫道:“你們聽聽,天下竟有這樣狂妄之人!”
顧朝辭淡淡說道:“待我夫婦輸了,你再說這句話也還不遲。
我妻子才是天下第一高手,今日讓爾等見識見識,何謂巾帼不讓須眉!”
王語嫣聽了這話,面上不由一紅,暗啐了一口:“閨房之樂說的話,也能拿在大廳廣衆下說嗎?”。
顧朝辭經常在床上打趣說:任憑我顧朝辭被人捧的再高,也得拜倒在你的身上,我這天下第一高手,有些名不副實了,依我看,夫人才是。
玄慈咽了一口唾沫,揚聲說:“茲事體大……”
“再大的事,少林兩代方丈在,莫非說了不算嗎?”
顧朝辭直接打斷他的話,目光一斜,落向玄寂。
少林寺中,自然是“伏虎羅漢”玄慈威望最高,玄寂玄難等同輩師兄弟,論及德望,都遜他三分。可現在的玄慈不是少林方丈了。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現今的方丈玄寂身上,就連蕭遠山雖然動彈不得,可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了焦灼神氣,轉動兩隻眼睛,掙紮看向玄寂。
此刻最希望少林寺與顧朝辭大打出手的,也莫過于他了。
玄寂心中兩難,顧朝辭一身武功好似天人化身,以前少林十九玄都拿他不住,現今他更有精進。
顧朝辭說王語嫣的武功在他之上,未必是真,但也非同小可,他們多人親自領教過。如此一來,别說少林所有高手聯手圍攻,能否戰而勝之,實屬未知。
就算真的赢了,他們一群人加起來幾千歲了,這兩人都是二十來歲,少林以衆欺少,實則也是敗了。
可若不應,祖宗基業也就算毀在自己這個方丈手上了,似也說不過去。
就在他沉吟未決之時。顧朝辭一聲輕笑:“你們慢慢考慮吧,讓我先與蕭遠山了斷。”
蕭遠山擡眼看向顧朝辭,叫道:“顧朝辭,你殺我兒子,此恨永世不消,蕭某技不如人,卻不怕死,你給我一個痛快!“
顧朝辭注目蕭遠山,忽地拱手抱拳:“好!你死之後,一切恩怨也能就此而止,也是好事!”
蕭遠山冷哼一聲,面龐微微抽搐。
顧朝辭一掌擡起,就要擊向蕭遠山天靈。
“——嗤——”聲音甚輕,如針穿紙,正對自己背心“靈台”大穴。
顧朝辭眼神中亮光一閃,反手一抓,攤開手看時,竟是一片小小的枯枝,好似是從掃把上折下來的。
少林諸玄也是一驚,這是何人?以一個枯枝就讓顧朝辭停止行兇了?
适才破空之聲他們壓根沒聽到,若非顧朝辭攤開手,他們都不知道有人發射枯枝。
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顧朝辭作爲親受者,感受最爲清晰,這小小枯枝,勁力之大,絲毫不下于強弓硬弩所發之利箭。
“阿彌陀佛”突然一聲佛号,蒼老雄勁,全場皆聞。
“顧居士神功非凡,真叫人歎爲觀止。”
顧朝辭心神震動,扭頭望去,就見十幾丈外的少林寺山門,緩緩走出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
衆人也應聲望去,就見這僧人年紀不小,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眼光茫然,全無精神,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
但全場死寂,人人窒息,因爲老僧一聲佛号全場可聞,能将顧朝辭與少林諸玄的目光都拉過去,豈是表面那麽簡單?
顧朝辭瞪着來人,也是微微失神。饒是他知曉掃地僧其人,适才領教了一手,就明白這老和尚果然強的離譜。
要知道這人能在自己出掌欲出未出之際,隔着十幾丈打出一粒木屑襲擊自己要穴,讓自己不得不收掌,如此神通手段,前所未見。
場下的王語嫣也是臉色凝重,這位少林高人果然被顧朝辭以少林存續給逼出來了,但以她見識之廣博、武學之精深,這老僧的修爲,恐怕還在她與顧朝辭之上,這就真正棘手了。
“你是誰?”
顧朝辭本就要會一會他,又曆經無數險風惡浪,縱然心有忌憚,也是不倒旗槍,聲音很是随意。
老僧慢慢說道:“施主問我是誰,我不就是少林寺中的服事僧嗎?”
衆人一起凝視着他,他話音未落,相距高台尚有五丈,也不見他縱身奔躍,衆人隻覺眼前一花,老僧便到了高台之上。
在場的武林人士,見老僧這一手之後,心中驚駭更甚顧朝辭出場所展露的輕功。
要知道世上之人,輕功再好,也做不到一躍超過五丈,縱然輕功極高之人,運勢助跑能夠一躍五丈,都是天下絕技了。
似他這種身子不動,仿若瞬移一般越過五丈之距,還要縱上兩丈高的高台,簡直就是匪夷所思之舉了。
“佛祖……”一些定力低些的人,直接噗通跪倒,癡癡望着高台,口中結結巴巴:“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尤其是高台上的少林諸玄,更是驚駭莫名。老僧一瞬間跨過五丈,登上高台,他們居然都沒有聽到任何衣襟帶風之聲,均想:“這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可怎能有如此超凡入聖的武學修爲?”
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隻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禅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隻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
玄慈、玄寂、玄難等僧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并不希奇,隻是見他武學修爲如此高深,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即令是顧朝辭,看似一動不動,也感到惴惴不安,當即氣走周身,全神戒備,冷笑道:“嘿嘿,服事僧,好啊,你要代表少林與我一戰嗎!”
老僧凝視于他,合十說道:“武林同道,彼此琢磨,互相印證,亦屬尋常。
但施主動辄以門戶傳承爲賭,此大違武學正道,也讓自己一身神功失去本意!”
顧朝辭見他目光呆滞,直如視而不見其物,但他眼神一來,自己周身氣機一跳,仿佛自己裏裏外外被他直接給看穿了。
但九陽真氣與北冥真氣一遇外力,當即起了反應,迅速遊走周身,這種感覺才消失殆盡。顧朝辭緊緊盯住老僧的雙眼,冷冷說道:“我的道就是以牙還牙!”
老僧長歎:“本是世之奇才,卻成了世俗之人。”
“大師見諒!”顧朝辭了無愧色:“我非仙非聖,本是俗人,争強好勝就是我的魔頭。”
老僧徐徐說道:“明知魔頭,爲何放縱?”
他也盯着顧朝辭看了許久,見其眉宇之間透着寂寞之意,這雙眼睛亮如寒星,但又帶着一絲蕭索,又仿佛一湖平靜的秋水,清澈見底,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顧朝辭不假思索道:“魔念叢生,難得解脫!”
老僧目中帶着些許疑惑,似乎想不明白,眼前這個年輕人如此性情,怎能修成如此超凡入聖的武功。
他知道,自己适才雖隻扔出一個枯枝,但當今世上能聽到那絲細微之聲的人,也是鳳毛麟角了,更别說接住了。
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說道:“居士難得解脫,何不以大偉力降服自身魔頭?難道非得滅了少林傳承,以求心之所安嗎?”
顧朝辭與老僧一邊打着機鋒,一邊緊緊盯着老僧雙眼。可從老僧的眼中,還是看不出有任何變化,自己幾次試探,就仿佛有顆石子扔進了湖中,卻激不起半點波瀾。難道他真的已經“七情無常,萬慮皆空。”
就像湖中的水一樣,已完全幹涸?
要知道,佛門武功講究“無住無着”,以“空”爲極旨,道家内功則自“無滞、無礙”而趨“無分别境界”。兩者雖殊途同歸,練到極高點時甚爲相似。
而世上幾乎所有武學都不出佛、道兩大武學宗教之藩籬,故而武學之道的極緻,都在“空、無”二字。
以掃地老僧武功之高,就像一柄不世出的寶劍,不說利劍出鞘,就是放在那裏,就應該令任何人也無法逼視。
可無論什麽樣的劍,一旦出鞘,鋒芒露盡,就容易爲别人所針對。尤其對方也是絕頂高手。
故而一柄劍,真正可怕之處,不在于它出鞘之後,而在于它還藏在劍鞘之中,下一刻要刺向何處,這才是最令人難以琢磨之事。
他的“降龍十八掌”根源于《易經》的道理。精義講究料敵機先,攻敵破綻、有餘不盡。《九陰真經》源自道家,主張不可搶先進攻,一味退守,以柔克剛。
《九陽真經》根本理念也是講先發制于人,後發先至。
可老僧整個人,就像是一柄藏在古老陳舊的劍鞘中的劍,它有怎樣的鋒芒與力量,瞧不出來,甚至連一絲氣息都感覺不到。
他隻往這一站,不曾動手,就将佛道兩家武學精義中的“空無”二字展現的淋漓盡緻,足見其之可怕。
那等他先出手,還是自己先出手?
這時的顧朝辭,心裏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忽道:“藏鋒于鈍!”
老僧怔了怔,眯起雙眼,凝注顧朝辭,眼底深處,暗生波瀾,緩緩點頭道:“居士非但傳承了得,悟性更是超凡,連我所修之法的本來面目都能一語道破。
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時,務須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法爲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
而佛法講究無住無着,武功要義也在‘空無’二字,一切皆空,方能學有所成。
本來老僧還有些疑惑,你心中魔頭纏雜,爲何年紀輕輕能修至此等武學妙境,現在卻是明白了。
你心中得了一個‘無’字,任何事物都不在你眼裏。所以你心中沒有什麽真正的善惡正義,隻有遠近親疏。
本寺玄難大師曾問你,尊夫人若是做出令全天下都唾棄的惡事,你會怎麽做,現在我知道了。隻要她是你夫人,你就會支持她,她做什麽事反而無關緊要了。”
少林諸玄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雖見他是本寺位份極低的僧人,當下也不打擾,隻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
玄慈、玄寂等高僧合什贊歎:“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顧朝辭笑道:“大師見事通透,在下佩服萬分,世上之事隻要機緣到了,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老僧微微一笑道:“這樣的機緣,已足以令人爲之豔羨,也足以令人動容。”
顧朝辭搖頭道:“我修的是武功,你修的是佛法,論境界,我不如你,大師怎會羨慕?又豈能讓你有絲豪動容!”
老僧目光閃動,合十說道:“我佛之道,講究空無,人間萬法,均歸一空,佛法武功,概莫能外。須彌芥子,大小有分,但都是證道悟空的法門,無有高下!”
顧朝辭朗然一笑,雙眉一揚道:“大師之言,振聾發聩,可究竟是你的菩提妙法厲害,還是在下神功高明,倒要好好請教!
這也是我此來少林,最爲期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