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山轉眼一瞧顧朝辭,見他身子微微發起抖來,顯是因爲緊張,不禁心頭微沉。
他是一代高手,明知适才自己抓阿紫,顧朝辭雖說不及救下她,但也不至于沒有任何動作,隻隔了這麽一會兒,其人便不知吃錯了甚麽藥,竟又是這幅姿态,這可未免太過離奇,必然是有什麽陰謀。
想着左手中指和食指,挾過阿紫手裏的那幾根毒針,見上面生有倒刺,冷冰冰的道:“這是星宿老怪的‘極樂刺’吧?你小小年紀如此狠毒,自是父母少了管教,你那姐夫也沒将你真正放在心上,今日死于非命,也怪不得人!”
這番話無形中戳中了阿紫痛處,她長到十六歲,才知道父母是誰,自然沒人管教了。真把她氣得都忘了哭了,一時間滿臉通紅,怒聲道:“說什麽契丹第一高手,卻是一個爲老不尊之人,伱若當真有本事,去殺了顧朝辭爲你兒子報仇啊,在我一個小女孩這裏亂逞威風,很了不起嗎?”
阿紫對顧朝辭并未生出男女間的情意,若非眼熱對方一身武功,多半避而遠之,如今到了這等生死關頭,情急之下連這個姐夫,也顧不上叫了。
蕭遠山被阿紫當着天下人一頓搶白,也是不由一陣心酸,心想:“顧賊武學精深,卻還未及盛年,我卻已是垂暮之年,今日形勢在我,若還不能殺他,這仇也就多半難報了!我先殺此女,讓他心神不定,再撒出殺手锏,教其一舉而斃!”
轉念間,陰恻恻地道:“你這丫頭,怪就怪你是顧朝辭的小姨妹,今日我就先殺你,讓他也嘗一嘗,親人被人當面所殺之痛!”
顧朝辭哈哈大笑,大袖一擺道:“蕭遠山,她是我的小姨妹,若爲你所殺,的确能讓顧某心神動蕩,讓你有機可乘!”
蕭遠山見他一下猜到了自己心事,嘿笑一聲道:“任憑你武功蓋世,花言巧語,想救她的性命,卻是難了!”
顧朝辭心想:“老小子,我救她性命,你想多了!我要你先知曉她的身份,再殺了她,這才最好!”
顧朝辭心知有自己與少林群僧在,蕭遠山仍能如此氣定神閑,抓了阿紫也并未想着要挾自己,反而要直接殺她,那對方恃仗究竟在哪,心下已有猜度。
自然要先發制人,将他實施陰謀的可能,從根源上給他斷了,故而不惜做出對阿紫很是在意的表象。
因爲他清楚,自己越是對阿紫在意,蕭遠山就越不會放過阿紫。
當即朗聲說道:“蕭遠山,她的親姐姐是何人,你可知曉?”
蕭遠山一怔,眉頭微蹙:“親姐姐?”
阿紫聽顧朝辭這麽說,心下以爲他要救自己性命,也明白了過來,脆聲道:“老頭,我親姐姐就是阿朱?就是被喬峰帶去聚賢莊求醫的阿朱,你豈能殺我?”
“轟——”
人群中當即一片嘩然,喬峰帶阿朱去聚賢莊求醫,殺的天昏地暗。
少林高僧也知兩人從雁門關一路進關,同屋而眠,早已定下終身。
況且阿朱對喬峰的情誼,誰人不知?
在曼陀山莊她爲給喬峰報仇,置生死于不顧,直面顧朝辭,誰人不對她這一腔真心,心生敬意?
這小丫頭若真是阿朱親妹子,那就是喬峰的真正小姨妹,蕭遠山若殺她,那還真是天理不容了。喬峰九泉之下也無顔面對阿朱!
蕭遠山雖是将信将疑,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轉眼打量阿紫,見她一雙眼珠子精亮有神,面貌嬌俏,眉目間竟與阿朱當真有幾分相似,問道:“你真是阿朱親妹子?”
阿紫一看有門,當即将段正淳與阮星竹之間的事,簡略說了一下,卻将她與阿朱同爲姐妹,因何失散的事,說了個清楚。
她從小長在星宿派,失了管教,壓根沒想着這番言語,會對段正淳阮星竹的顔面造成什麽影響。
群雄早已聽過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的風流韻事,就一個木婉清,險些讓大理武林人士笑掉大牙,一番宣揚之下,中原武林也幾乎人盡皆知。
如今群豪驚聲怒叱,有罵段正淳堪不破情色,算不得英豪,也有罵蕭遠山不顧身份,心似虎狼的。
蕭遠山自也聽過段正淳的爛事,再見阿紫說話時,眼神純澈,心跳平穩,絕非謊言。
當即轉眼打量周圍情勢半晌,此時高手雲集,少林寺玄慈功力最爲深厚,少林十八玄也是身懷絕技之輩,如此人多勢衆,再加上自己,隻要能夠合力,群毆顧朝辭這等羅天府衆,穩操勝券不說,殺顧朝辭也大有可能。
突然轉念一想:“好個賊小子,原來是在這裏等我呢,這女子身份一露,我就絕不能殺這女子,否則人無點義,何談信諾?
況且我若不殺此女,對他也是一個掣肘,我就不信,你顧朝辭能看着她死?”
蕭遠山盤算已定,便道:“你既然是阿朱妹子,也就莫慌,我饒你一命!”說着将阿紫如流星趕月般,擲向顧朝辭。
顧朝辭見他竟将阿紫直接放了,不由心中凜然。心知自己應該猜的不錯,對方另有底牌了。袖袍簌地飄起,阿紫隻覺微風拂過,身子已經平穩落地。
“好掌力!”
如蕭遠山、玄慈等看出門道之人,由衷贊許。
顧朝辭将阿紫放過一旁,眼見她淚眼汪汪,心下更煩,很是不耐道:“還不快走!”。
阿紫驚魂未定,就聽蕭遠山說道:“玄慈,當年我并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你們卻冤枉了我。
那我蕭遠山也不能白受這冤枉,這三十年來,我便躲在少林寺旁,将你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
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若将顧朝辭殺了,我自會将所有武功圖錄毀去,不叫外流,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
不怕告訴你,慕容博與我都在少林寺潛伏三十年,他能将武功秘籍備份,傳授吐蕃國師。
我自也有謄錄,你們若不從我言,縱然今日殺了我蕭遠山,這秘籍還是會被人傳回大遼,爾等信是不信?”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武林群豪也是聞言大驚。想這蕭遠山太也狠毒了,竟想藉此機會一舉除了顧朝辭,還要壞了少林寺的名頭。
有識之人看的明白,少林寺倘若真對顧朝辭合力出手,若不能成功,丢了天下第一武學大宗派的顔面,日後在江湖必無立足之地。而且也要面臨顧朝辭這等天下第一高手,不擇手段的報複。
若能成功,少林諸玄中也定會有人被顧朝辭拉去陪葬。
念及此處,都想着:“這事難辦了!”不由都将目光看向了少林寺。
顧朝辭聽了蕭遠山這話,一點也不意外,雙手負立,臉上挂着盈盈笑意。
他早就猜到,蕭遠山要拿這個要挾少林寺了,故而點出阿紫身份,希望對方殺了她,落得一個無仁無義之名。
那蕭遠山的話,從根子上就立不住腳,怎料他腦子很清醒,竟将阿紫直接放了。如今也隻能先看少林寺如何選擇,再做定奪了。
玄難大師等玄字輩高僧,全身冷汗直流,心道:“此事幹系太大,倘若有何疏失之處,累得少林威名掃地尚是事小,恐怕還會讓異族得利,我等必成千古罪人。”
玄難大師身爲少林達摩堂首座,玄慈方今已非少林方丈,此時以他職位最高,可他心下猶豫,不知如何是好,便回頭看向玄慈,等他裁決。
群雄也都屏氣凝神,等少林中人說話。
萬籁俱寂中,玄慈越衆而出,他滿面微笑,竟是絲毫不慌,合十說道:“達摩祖師傳下武功,是讓我等僧侶強身健體,便于精進修爲,絕非好勇鬥狠!
隻是我輩不肖,少林寺名頭越大,我等武功越高,恃衆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這才造就一切惡果!
今日蕭老英雄要挾敝寺,皆因心中恨意難平,那就請取了老僧性命,爲這一切做個了斷吧!”
衆人聽了他這迂腐之言,皆張大了嘴,隻見他面目慈和,俨然不是說笑。可還是不禁心想:“蕭遠山與你有殺妻之仇,又與顧朝辭有殺子之仇,你一人引頸就戮,又有何用?”。
但見少林僧侶或持戒刀、或執法杖,人人口宣佛号,語聲肅穆悲戚,一時卻也不敢真的開口出聲。
玄難駭然失色,他萬沒料到,師兄還是想以自己的死,化解雙方仇恨,這不天方夜譚嗎?當即走近幾步,對玄慈附耳說道:“師兄,還請三思,這蕭遠山既然在本寺潛藏三十年,今日又安排下這等毒計,足見居心不良,師兄願将罪孽歸于一身,但恐于事無補?”
玄慈微微一笑,搖頭道:“非是玄慈不聽師弟的勸,但眼前這種情勢,若如蕭遠山所言,圍攻顧朝辭,不論勝敗,隻怕少林的聲譽不但讓老衲毀了,還會留下無窮後患!”
玄難眉頭緊皺道:“那也不該由師兄……”
蕭遠山定定看着玄慈與玄難交流,蓦地裏眉頭一挑,冷冷說道:“玄慈,你帶領中原武人,殺我妻室、下屬,雖然魯莽,但也出于誤會,并非故意爲惡。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争,不足爲奇。
隻是顧朝辭害我兒性命,遠非光明正大之舉,我絕放他不過!
玄慈,你從我不從,一言而決!”他目光所及,一股殺氣充盈全場。
蕭遠山早在少林寺僧一出現,便已推算明白,自己倘若憑借一己之力殺了顧朝辭,不但能夠親手了卻殺子之仇,還能使中原武林人士大爲震驚,推崇倍緻,自己想要全身而退,也絕不爲難。
倘若殺不得顧朝辭,那便威脅少林寺,這七十二絕技乃是少林根基,由不得他們不就範!
況且顧朝辭嚣張跋扈,仇人遍布天下,還當衆揭穿了玄慈與葉二娘之事,少林寺怎能不恨他?隻要有個借口,殺顧朝辭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想到這裏,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
玄慈卻搖了搖頭,澀聲說道:“蕭老英雄,我讓你妻子死于非命,你要找我報仇,
喬峰之死與顧施主大有關聯,你要殺他報仇,可喬峰在世之日,手上也是性命無數,那些人的親朋好友,誰又不想殺他報仇?此等孽緣因果,無人可逃!”
玄慈略微一頓:“玄苦師弟圓寂之日,我等曾問及兇手相貌,言說降魔誅奸,是爲普救世人。他卻說,小弟不願讓師兄和衆位師兄弟爲我操心,以緻更增我之業報。
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倘若執迷不悟,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多說了。”
十八位少林玄字輩僧人,都雙手合十,低頭默念,神情莊嚴。這些人有大半在玄苦圓寂之時在場。
蕭遠山冷哼一聲道:“這隻是玄苦老兒迂腐不堪,一廂情願罷了!”
玄慈又搖頭道:“玄苦師弟受戒時,先師爲他取名爲‘苦’,乃是取自佛祖所言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求不得。
玄苦師弟佛學精深,說他勉力脫此八苦,勉能渡己,不能渡人,好生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此業報。衆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爲我歡喜才是。
老衲聽了玄苦師弟這席話,才是真正的慚愧無地!”
蕭遠山冷冷道:“你說這些,與我何幹?我隻問你,殺不殺顧朝辭?”
顧朝辭笑道:“豪雄如蕭老爺子,居然也會使出小兒伎倆,看來真是奈何不得顧某,病急亂投醫了。
玄慈大師,依我之見,這蕭遠山就是在故意說嘴,他不像慕容博有複國之心,哪有空将七十二絕技謄錄?
你我自當聯手,誅了這契丹胡虜,方是一勞永逸之舉!”
衆人一片嘩然,有人喊道:“不錯,蕭遠山是契丹胡虜,我們是漢人,胡漢自古不兩立。”其他人無不贊同,連連點頭。
“一爲之甚,豈可再乎?”
玄慈徐徐搖頭:“施主,老衲今日此來,無心與任何人發生糾葛恩怨,隻爲求一個心之所安,讓江湖能夠少流血,不死人!
蕭老英雄威脅本寺殺你,我等自不會同意,但也請你帶着随衆,就此下山吧?”
聽了這話,顧朝辭臉色陰沉,緊緊抿起嘴唇,上下打量玄慈,忽而笑道:“我當玄慈大師爲何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顯于人前,原來你是做佛爺來了?可你有這麽大的法力嗎?”
衆人也總算聽出來了,玄慈彎來繞去,就是要讓這一切争鬥,消于無形。他不願帶領少林寺僧殺顧朝辭,卻也不願意殺蕭遠山,更不願顧朝辭殺降龍羅漢,滅清涼寺。
蕭遠山暗暗點頭,好厲害的玄慈,這法子直接将了顧朝辭一軍。
顧朝辭若不從玄慈所言,仍要對清涼寺不依不饒,那麽他們少林寺幫助釋門弟子,抵禦邪魔,怎麽都不虧名聲。這可比被自己這個契丹人威脅,好聽多了。
但若顧朝辭依言退走,那他今日所做一切,也就成了一個笑話,‘血煞魔君’這個名号,在少林寺面前,永遠别想立的住了。
玄慈大師面露苦色:“老僧修爲淺薄,如何能像佛陀一般無所不能,無處不在。
但老衲行事不當,緻使武林動蕩不安,總得傾力讓它消弭,不教更增罪業!
顧君,你知道本寺号稱天下武學正宗,又有“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譽,惹得天下武學武人眼紅,卻爲何曆經數百年,仍能屹立不倒嗎?”
顧朝辭不動聲色:“哦?願聞其祥?”
玄慈微微一笑道:“敝寺乃是禅宗,根本是以佛法爲主,從不提倡恃強鬥勇,但也管不住所有習武之人的争強鬥競之心,數百年來,月月都有武林人士登門讨教。
我等與講規矩的武林人物,自然按照江湖規矩,與其單打獨鬥,勝敗之數彼此常有。
倘若真遇上恃強爲理、怙惡不悛之人,也隻能一擁而上降妖伏魔,這才是本寺從不讓外人占得便宜的不二法門!
卻非敝寺代代都能有顧君,這般天下第一高手來撐持門戶!”
誰人聽不明白,玄慈的言外之意,我等少林群僧單打獨鬥不是你顧朝辭對手,但若不講武林規矩一擁而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麽?”
顧朝辭兩眼朝天,森然道:“玄慈,這是對我的警告了?”
“豈敢!”
玄慈正色道:“老衲隻是闡述實情而已,免得顧君又說我少林寺恃多爲強!”
饒是顧朝辭明白玄慈此舉用意,心中也是又驚又恨。少林寺今日若将自己逼走,保全清涼寺與神山上人,他又願意以命給蕭遠山一個交代,少林寺的名聲隻有更高。他這個少林前方丈與女生子之事,也會被人逐漸淡忘。
但自己這個“血煞魔君”,也就自然而然成了笑話。
蕭遠山也明白這個道理,卻是笑笑,看顧朝辭如何做;至于清涼寺弟子、羅天府衆,無不流露出擔憂神氣。
顧朝辭心中暗恨,臉上卻笑道:“玄慈大師待他人果然不同。可惜我心向明月,明月照的都是溝渠!”
玄慈合十說道:“顧君,神山、觀心、道清、覺賢、融智五位師兄都是當世高士,已盡皆敗于你手。
可謂耀武于釋門弟子之前,揚威于天下英雄面前,這難道還不夠嗎?
莫非真的得要屍骨成山,方能罷手?”
顧朝辭眼中火星迸射,傲然說道:“我顧朝辭縱橫天下,今日又大張旗鼓上清涼山,你卻一言要我退走,傳到江湖上去,還不叫人笑死?”
玄慈瞅了顧朝辭一眼,白眉皺起:“顧君雖然天下無敵,可今日之勢,敢問你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顧朝辭随口便答。
玄慈一怔,道:“顧君這等狂傲之人,竟能自承其事,也讓老衲有些出乎意料!”
“玄慈!”
顧朝辭揚起臉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沖天,群山震動,滿山飛鳥驚起,淩空盤旋。衆人身旁雖是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寒意。
顧朝辭忽然笑聲一斂,冷冷道:“你了解我嗎?”
衆人不解其意,正感納悶。
玄慈見他情狀有異,早就暗自提防,突然心頭一動,叫道:“神山師兄,當心!”
話才出口,顧朝辭已拔地而起,形如飛雁,朝神山上人方向縱去,叫道:“神山秃驢,我倒要看看,少林寺能否護的住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