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種一粒粟,秋成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陸景眼裏并無憤慨,也并無埋怨世道不公的神色。
他隻是覺得眼前這些孩童似乎不該如此可憐。
四個孩童最大者隻有八九歲,那最小的女孩不過隻有四五歲。
可此時那女童眨着眼睛,臉上污漬仍然擋不住她眼中的希冀和期待。
她也許覺得自己的娘親不過是生病了,不過是睡着了。
如今有了吃食,隻需叫醒她,讓她好好吃上一頓,娘親就可以醒過來,就可以與她繼續說話。
可是世上的生死,哪有這麽容易逆轉?
陸景朝着那小女孩笑了笑,輕聲道:“你趕緊吃吧,這裏還有這許多,便都留給你們,等你娘親睡醒了再吃也不遲,伱現在叫她,反而打擾了他。”
小女童懵懵懂懂的看着陸景,就因爲長久的流離失所,而不知恩謝,隻是蹲下身去,繼續吃着油紙上的吃食。
陸景就這般看着,他現代人的靈魂和記憶作祟之下,總覺得這樣的世道其實并不算繁華,也并不算興盛。
可陸景卻也同樣理智。
他并不認爲以自己如今的能力能夠讓這番世道變得更好些,也不認爲憑借自己,便可行天下大同之事。
隻是路遇此事,自己送一些貴人們不吃的殘羹剩飯,卻也算力所能及。
就在陸景思索的時候。
那年齡最大的孩子手中拿着一塊白肉,仔細看了看,又将陸景腳下的兩塊油紙推了推。
那兩塊油紙距離陸景極近,這些孩子也許是怯生,并不曾吃其上的吃食。
那小男孩聲音如同蚊喃:“大……大人,你也吃上些。”
陸景側過頭來,仔細看了那男孩一眼。
極難、極餓時,還不忘身前的施舍者,心性也算不錯。
于是他點了點頭,拿起油紙上的一塊煨鹿筋,放入嘴中,咀嚼兩下才說道:“你們盡管吃吧,我都已吃過了,不餓的。”
陸景話語落下。
那小男孩連忙站起身來,朝陸景深深鞠了一躬,繼而繼續埋頭吃着眼前的東西。
大約過去十幾息時間,男孩轉過頭去看了看槐樹後的婦人,眼中浸滿淚水卻不曾哭出來,還偷偷瞧着身旁的阿妹。
也許是怕自己哭會吓到那小女童。
正是在此刻,陸景卻好像聽到了什麽,他皺了皺眉頭,緩緩站起身來。
幾個孩子擡頭看他。
陸景拿起身旁那裝了玉稻清酒的玉石酒壺,對那幾個孩子說道:“你們包好這些吃食趕緊離去吧,有宿衛郎來了。”
此話一出,那幾個孩子臉色瞬間變了。
他們匆匆忙忙包好眼前的油紙。
那小女孩還惦記着槐樹下的婦人,小男孩卻在女童耳畔仔細說了幾句。
女童眼睛一亮,聲音稚嫩問道:“這槐樹下真的有神仙嗎?”
男孩重重的點了點頭:“有的,娘親隻需要在這裏睡上兩三天,便能好起來了。
可是樹上的神仙不希望有其他人打擾……”
……
陸景耳畔,還傳來女童與男孩的聲音。
他已然轉身,提着那壺酒走出了這幽靜小巷。
拐過彎去,又在養鹿街走了十餘步。
便見到有三個紅差服,高差帽的宿衛郎腰配官刀,正朝前走着。
大伏太玄京并不行宵禁。
可卻同樣有宿衛郎夜中巡邏,維持秩序。
陸景雖然并不知這些宿衛郎發現那些孩童,又究竟會如何。
可是光看那些孩子懼怕的模樣,便知道結果必然好不到哪裏去。
于是陸景向前走着,手裏還拿着那酒壺。
随着體内氣血湧動,他眼神有些恍惚,面容上也帶起幾分紅暈。
三名宿衛郎看到有酒醉之人走過,下意識便想要詢問。
又看到陸景不吵不鬧,身上衣着雖稱不上十分華貴,卻也值許多銀子。
再加上陸景一身少年書生氣,面容俊逸非常,宿衛郎們便也不願理會了。
夜晚的太玄京,飲酒作樂者太多,當街醉酒的也不少,若是所有人都要管,莫說是這些宿衛郎,便是值守的巡邏軍伍也管不過來。
可就在他們與這少年擦肩而過時,陸景手中的玉石酒壺突然間從他手上墜落。
玉石酒壺落在地上。
咔嚓……
随着一聲脆響,玉石瞬間四分五裂。
其中那名貴的玉稻清酒也灑落在地上,清酒香氣撲鼻而來。
這些宿衛郎也都是修行過武道的,雖不曾修成氣血,可當他們聞到這酒香的那一瞬間,便覺得腦中清明了許多!
“此酒不凡……”
爲首的宿衛郎立刻停下腳步,朝陸景而去,恭敬行禮道:“不知是哪府的公子?可是迷了路?”
這位年約四十歲的宿衛郎半躬着身子,朝陸景笑着。
陸景眯着眼睛道:“我住在京尹街,隻是……尋了一遭,反而找不到京尹街在哪裏了。”
那宿衛郎聽到京尹街二字,立刻便招呼另外兩個同僚。
“你們扶着這位公子,這養鹿街人少,不必太過在意,我們且先送這位公子回去……”
其餘兩個宿衛郎立刻上前來,扶住陸景朝着回頭走向養鹿街口。
其實早先的陸景,不過隻是想要拖延些時候。
幾個孩子帶着幾大包吃食,跑起來快不了。
可他也沒想到這些宿衛郎竟然如此熱情。
陸景就這般在宿衛郎的簇擁下,朝着京尹街而去。
諸人漸行漸遠。
可就在剛才那幽靜巷子的房舍屋頂上。
一位穿着白色碧霞羅,上身一襲緊灰短衣,長發束落,發色純黑的少女,就這般肆無忌憚的坐在屋頂上。
這少女羅衣飄飄,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她看了一眼幾位孩童消失的方向,又看着那陸景和那幾個宿衛郎的身影。
這少女眼神清澈,在微弱月光下,都有幾分光芒透露出來。
她似乎一直坐在那房頂上。
可無論是那路過的行人,還是那幾位孩童、幾位宿衛郎,甚至是陸景,都不曾看到她。
少女皺了皺鼻子,又好像是聞到了街上的酒香。
“摻了血生草的珍酒……因爲這幾個流浪的孩兒,就這般摔碎了?”
——
陸景終是在那幾位宿衛郎的“護持”下,回了京尹街。
幾位宿衛郎也如願以償地等來了這位年少貴公子的賞賜。
三兩銀子雖然稱不上多。
但他們橫豎不過是多走一遭,能有這份進賬,也已然是喜出望外。
這種事平日裏可無法天天遇到。
正因如此,當陸景搖搖擺擺走入京尹街,其他兩位宿衛郎分了銀子,對領頭者倒是由衷敬佩。
陸景入了京尹街,又回了古月樓,入了廂房。
卻發現青玥慌裏慌張地在收拾些什麽。
仔細一看,青玥卻買了許多針線回來,不知在繡些什麽東西。
陸景還想着今日的事,不曾敲門便進了房中。
青玥眼裏也并無埋怨,陸景看她藏得慌忙,也就隻裝着看不見,也并沒有詢問。
“少爺,晚上你不在房中,竟有好多人托小二來問,有些是這古月樓中的住客,有些是外面的客人,都是說要請你一叙的。
他們還送了名帖過來。”
青玥指着桌上一沓名帖,眼睛發亮:“少爺,這些名帖我都不敢動,你且趕緊看看。”
這時的陸景臉上哪裏又有什麽恍惚之色,他随意點頭,上前仔細翻看那些名帖。
卻發現這些名帖中,确實有幾位人物。
“當朝宣威将軍、甯遠将軍……還有玄都幾個頗負盛名的家族請帖。”
“這些人,大緻是想要招我爲門客的。”
陸景這般想着,又覺得有些頭痛。
這般多的請帖,他又如何去得過來?若是不去,他人遞了請帖,也總要回應一二,否則反而失了禮數。
陸景想到這裏,看了看百無聊賴的青玥,臉上突然露出些笑容來。
“青玥,我記得你往日裏不是最喜歡練小楷?如今怎麽不練了?”
青玥不曾想陸景會說到此處,臉色也有些晦暗起來,隻說道:“沒人教我了。”
青玥并不曾明說,可陸景卻立刻想到她是在說什麽。
陸景娘親還在時,曾教他和青玥讀書識字,也曾教她們書法筆墨。
可後來,陸姐娘親因病痛而亡。
青玥就再也不曾練過字,開始一心一意侍奉陸景。
畢竟練字還需筆墨紙硯,每月二三兩銀子的月俸,光是供陸景一人練字讀書,供二人日常飲食就已經捉襟見肘。
哪怕陸景娘親生前對青玥極好,可是青玥卻始終知曉自己的身份,并不曾恃寵而驕。
“我再來教你,往後再有這樣的請帖,我看過之後,你就幫我用小楷回複了去。
等後日我們那小院拾掇好了,還會有許多請帖過來,你就當院中的管家,仔細打理着些。”
陸景一邊說着,一邊将放在客房書桌上的筆墨紙硯拿了過來。
親自磨墨、鋪紙。
青玥有些發愣,她那身粉色衣衫映襯之下,容貌越發顯得嬌美。
“快過來。”
直到陸景催促一聲,青玥才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來,來到陸景身旁。
“就從這個宣威将軍的回信開始。”
“我知道一種小楷寫法,名叫簪花小楷,我也隻知些皮毛,你仔細學一學,也許還能将其發揚光大……”
“知道了少爺……”青玥仔細看着。
陸景落筆,那簪花小楷映入紙上。
青玥眼睛一亮,這一手小楷柔美清麗,婉然若樹,穆若清風。
許多筆墨高逸清婉,流暢瘦潔,竟然流露出一種清婉靈動的韻味。
“這一手簪花小楷若是讓許多閨中的女子看了去,隻怕是會極喜歡。”
青玥這般想着。
陸景寫完兩三行字,又在紙上解構三五字,橫豎撇捺鈎點……一筆一畫,認真而又細緻。
良久之後,他才将手中的筆遞給青玥。
“來,你來寫一寫自己的名字。”
青玥接過筆,仔細在那紙上寫出一個“青”字。
中規中矩的小楷,并無多少美觀,也無簪花之意。
陸景搖了搖頭,走到青玥身後,右手握住青玥持筆的手。
“簪花小楷要有筋骨,要有筋勁,講究一個多力豐筋,求得則是一個風骨,看似柔美,實際上落筆不可飄忽。”
他仔細講解,又仔仔細細握着青玥的手,在紙上寫下青玥二字。
接連寫了三五次。
陸景這才放下青玥的手,詢問道:“感受到如何發力了?可曾有些心得?”
青玥紅着臉,低着頭。
她想了想,搖頭道:“青玥太笨了,不曾有什麽心得。”
陸景仍然有耐心,繼續握住青玥的右手。
青玥感知着而看少爺的鼻息,有些恍惚。
窗外一輪殘月升空。
青玥卻覺得月亮雖有圓缺,人間也有不足,可今夜的這一幕,卻已經可以彌補這些圓缺與不足了。
——
朝陽破曉,陸景就早早來了翰墨書院。
他進了九先生給他安排的那間房舍。
房舍中,他的幾樣東西仍在其中。
比如那幾本他精心抄錄的典籍,比如觀棋先生送給他的持心筆,還有那一株奇怪的瑰仙。
花盆中的瑰仙依然盛開,鮮紅欲滴,沒有絲毫衰敗的模樣。
其中還隐隐約約散發着妖氣。
陸景将這株瑰仙放在書樓中,卻也十分放心。
書樓中早已有許多妖怪存在。
觀棋先生、九先生也必然早已知曉這一株刺玫有些古怪。
可他們卻并不多言,自然是因爲這株刺玫是陸景帶來的。
若是尋常刺玫,陸景也自然不會移植到花盆中,到處帶着。
陸景之所以将刺玫帶到書樓也有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南雪虎一事事發之後,就不能再将瑰仙放在陸府小院中了,否則京尹府派人來查,很有可能會發現瑰仙中的大妖。
另外一個原因則是……
陸景的洞妖命格發現,這瑰仙大妖散發出來的妖氣越發濃郁了。
再加上其中的大妖好像并沒有恢複力量,不能駕馭隐藏這些妖氣。
若是陸景随身帶着,很有可能會被太玄京中某些強者發現。
那麽哪裏又是最安全的?
自然是書樓。
書樓居然不理俗世,也好像并沒有什麽不凡的權柄。
可大伏朝中也同樣不會對書樓指手畫腳。
書樓中強者也不在少數,隻要觀棋先生、九先生默認了這株瑰仙的存在,并不會有人說些什麽。
此刻陸景就低着頭,元神溝通鹿山觀神玉,低頭看着瑰仙中的大妖。
陸景用來蓋住大妖軀體的金葉紙,因爲來回搬動有些偏了。
露出這隻大妖修長、白皙的雙腿。
這大妖氣色明顯好了許多,眼中的恍惚也逐漸消退,她也擡頭看着陸景,卻好像仍然說不出來話,也無法掌控神念。
陸景看到瑰仙大妖的氣色,不由點了點頭:“看來你很快就能恢複過來。”
瑰仙大妖雙眸似水注視着陸景。
她臉上自然不施粉黛,卻仍然是一副絕色面容。
鎖骨清冽,肌膚雪白,美眸流轉間神情淡漠,就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
陸景想了想,緩緩将兩隻手指伸入刺玫中擺正金葉紙,遮住瑰仙大妖的渾圓玉腿,繼而又仔細爲她澆水。
那瑰仙大妖眼中不由閃過些感激之色,不過陸景并未看到。
做了這許多事,陸景才靜下心神來,先是觀想大明王焱天大聖。
繼而修行無夜山呵斥術、醞釀日月劍光、修行小風雷術。
直至足足過了一個時辰,陸景也不曾休息。
參悟命格觸發,陸景腦海中浮現出許許多多關于【梵日法身】的咒言和印決。
“梵日法身來自爛陀寺《法滅盡經》,是一道不凡佛秘,元神修行此法,便可顯化梵日金剛、梵日菩薩、梵日佛陀!
威能可怕,與人争鬥勝算能夠急劇提升。”
陸景元神如今是日照的境界,而且元神積累越來越深厚。
過幾日有了梵日法身加持,又有那【鬥星之芒】命格加持下,他總覺得自己若是再和南雪虎争鬥一次,完全可以不必憑借出其不意,也可擊敗他。
當然,南雪虎若是穿上他的寶甲,帶來他的飲雪寶刀,又或者騎上那一匹越龍山,人馬氣血輝映,結果也許會有幾分不同。
可無論如何,這大約十日時間,陸景的修爲提升隻能用極快來形容。
“修行奇才命格,加上參悟命格……我修行起這諸多神通也并無力不從心……”
陸景想到這裏,元神出竅間,就已然落入玄檀木劍。
卻見玄檀木劍上日月劍光凜然閃動,鋒芒畢露。
隐約之間,還可見一道道風雷流轉于玄檀木劍,正是小風雷術的威能。
即便日月劍光和小風雷術不可相融,卻也有各自的威能。
“日月劍光、小風雷術這等神通也屬不凡,可是與梵日法身這等佛秘比起來,卻還有諸多差距。
相應的,梵日法身修行起來難度極高,咒言、印決十分複雜,所需的元氣也堪稱厚重,元氣流通元神的速度也要奇快……”
“即便是有參悟命格和修行奇才命格,隻怕我也需要許多時日,才能夠修成。”
陸景這般想着,心念卻落入腦海中,看到腦海中諸多白色的命格元氣正在不斷纏結,不斷流動,萦繞在那趨吉避兇命格周遭。
這些命格元氣共計累積有三百八十八道。
距離修行奇才命格所需的五百道已然不遠。
“明黃級别的修行奇才,就已然能讓我在日照、氣血境界一日千裏,若提升到璨綠級别,我是否能在幾日時間裏掌握梵日法身這道佛秘?
我修行的速度,是否也能更快?”
陸景這般猜測,心念又落在昨日命格觸發之下,得到的那一件奇物上。
“行運符……”
【乾:元,亨,利,貞。
佩戴此符,周天八卦之氣籠罩,可得大吉,可獲大利,行運紫氣降臨,運道提升。】
“竟然還有這樣的奇物?”
陸景嘴角露出笑容:“隻是可惜,隻能使用一次。”
旋即陸景回過神來。
“人心不知足,常逢災與愁;三十三天上,仍要起高樓。”
“有此行運符,已是不錯,若是再貪心,不僅對事無益,反而徒令自己的念頭不通達。”
陸景這般告誡自己,這才繼續鑽研梵日法身。
距離晌午尚且有半個時辰,陸景隻覺心神有些疲累,便也不再修行,又拿出自己帶來的基本典籍,仔細通讀。
一直到晌午時分,陸景正專心緻志地誦讀典籍。
門前卻有一位矮矮胖胖的少年前來,他敲響陸景房門,高聲說道:“先生,其餘先生讓你前往書院飯堂。”
陸景回過神來,應答一聲,放下典籍,走出房舍。
那少年正在等候,他看似憨厚,眼中卻閃着些狡黠。
他向陸景行禮,道:“先生。”
陸景朝他點頭,并不曾回禮。
自今日開始,他就是翰墨書院的先生,隻要在書院中,他的地位自然尊貴,也不須向學生行禮。
“先生,你就是那陸家的陸景先生嗎……”
二人這般走着,那矮矮胖胖的少年道:“我叫江湖……”
這少年跟在陸景身後道出名姓。
陸景聽到少年的名字,不由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不知爲何,他這幾日碰上的人,名字都這般奇怪。
少年尴尬地笑了笑,卻并不曾解釋這名字的由來。
陸景隻是颔首,他想了想,又仔細解釋說道:“如今我已不再是九湖陸家的子弟了。”
江湖連忙向陸景行禮:“還請先生見諒,我心裏太好奇了些,不曾多想就問出來了,失禮。”
陸景随意一笑:“無妨。”
他确實是無妨。
因爲陸景知道時至今日,還有許多人談論他,會說他是年少的書樓先生,會說他是少年奇才,自然也會用九湖陸家的庶子來代指。
當然,每每提到九湖陸家,許多人還會恥笑一番。
因爲這樣的可笑談資,對于很多達官貴人而言,其實并不多的。
二人繼續前行,去了飯堂。
翰墨書院有獨立的飯堂。
陸景步入飯堂中,便看到一張張桌案上已經擺上了吃食。
這些吃食看起來并不華貴,都是些家常小菜,聞起來卻香味撲鼻。
一位位翰墨書院的學生就坐着桌案前,并不動筷。
陸景走入飯堂時,許多學生立刻站起身來,向陸景行禮。
這些學生中有老有少,有貴府子弟,也有清寒出身,陸景的洞妖命格發現其中還有妖怪,五花八門,稱得上一句有教無類。
他們并不稱呼陸景,隻是無聲中朝陸景行學生禮。
陸景再度颔首,他們才就此入座。
而坐在最前方一排桌案上的,則是翰墨書院中的七八位先生。
九先生并不在,卻有一位長了長髯,眼神清亮,面容英武俊朗的先生站起身來,迎向陸景。
他臉上帶笑,對陸景道:“景先生,還請入座,今日九先生無暇,便讓我來爲你介紹。”
“我名爲關長生,原本是東河國人,後來輾轉到了大伏,也就成了一位書樓先生。”
陸景仔細看去,卻見這一位名叫關長生的先生,眉目之間英武氣灑然,明明是一身儒生打扮,又有頗爲俊朗的面容,但他站在那裏似乎是一座高聳山嶽,帶給人厚重的壓迫感。
陸景知道書樓中卧虎藏龍,也并不覺得驚異,向眼前關長生,以及遠處翰墨書樓中其餘先生行禮。
那些先生也同樣行禮。
陸景就此入座,飲食。
關長生介紹了其它先生,又介紹了陸景。
陸景一一見禮,其它先生眼裏也有感慨,自然是在感慨陸景的年輕。
關長生也向其餘先生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其餘先生動筷,書樓中其他學生才開始飲食。
吃飯時,飯堂中并無說話聲。
“書樓中也有許多禮數,可這些禮數卻也并不令我厭煩,不像是陸家那些腌臜禮法。”
陸景一邊這般想着,一邊飲食,不過盞茶時間,桌案上的菜肴俱都一空。
衆人又各自拿着自己的碗筷前去洗漱。
幾位先生也同樣如此。
關長生和陸景蹲在木桶前,仔細的洗漱着自己的碗筷。
關長生性情也似乎并不冷清,對陸景笑道:“下午便是景先生的第一堂課,我與幾位先生打算前來旁聽,草書一道若能精通,落筆自帶風雷,起筆有龍舞、鳳起,以後著文章,也能多出幾分灑脫氣、鋒銳氣來。”
陸景并不緊張,反而點頭笑道:“陸景不足之處頗多,唯有草書一道還有些自信。
今日幾位先生前來看我落筆,今日之後也請幾位先生不吝賜教陸景所學不足之處。”
關長生洗完碗筷,捋了捋長髯,心道:“怪不得觀棋先生稱贊景先生,少年得道,養了風骨,卻不曾養出自傲來,殊爲不易。”
——
書樓七先生已然滿頭白發。
他面容蒼老,眼眸中也已經沒有幾分光彩,就連走起路來,也都蹒跚踉跄,不得不拄着拐杖而行。
再加上他那一身如若喪服一般的素色麻衣,越發透露出一種死氣來。
七先生便這般走在二層樓中。
身旁有一位男子仔細攙扶着他。
這男子相貌堂堂,身軀凜凜,一雙眼眸射天上鬥牛之星,顧盼之間就好像有萬夫不敵的威風!
他随意走着,一舉一動卻帶着淩厲的霸勢,高大身軀周遭,就好像有幾尊尊貴神明庇護,便是空中的寒風,也要爲之避讓。
如此霸氣絕倫的男子,此刻卻扶着七先生,緩步走在二層樓裏。
他眼神裏,還帶着許多對七先生的崇敬……以及不舍。
男子一言不發,反倒是老朽的七先生顫顫巍對不對巍,開口說道:“涿仙,那殺生菩薩法威能确實當世絕倫,可總歸是一道殺生大術,雖然出自佛門,可卻無慈悲之澤,無恩萬物之象,淺嘗辄止便可,不需太過深入。”
七先生話語道來,在教導那男子。
自他話語中,這男子的身份就已昭然若揭。
他正是不久之前前往大雷音寺,受人間大佛傳殺生菩薩法的當朝太子禹涿仙。
禹涿仙不同于大伏其他少年,他并不留長發,反而一頭寸許短發。
眉眼中也并無深邃、溫潤,反而充斥着絕倫氣勢,随意皺起眉頭,便如若有雷霆醞釀,直落天地。
七先生這般說話,氣息孱弱,有氣無力。
禹涿仙爲表尊敬,也側過耳朵,靠近七先生仔細傾聽。
旋即點頭說道:“先生之教導,這些年來涿仙自然始終謹記,我既然在這太子之位,可借殺生菩薩法養我氣魄,卻也要養一顆慈悲之心。
其中的道理,涿仙自然懂得。”
太子說起話來,明明十分平靜,可喉嚨中似乎有天龍展動,帶起陣陣雷鳴之音。
七先生長長吐出一口氣,一邊走着,一邊緩緩搖頭說道:“你隻稱呼我七先生便是,你雖是我的弟子,可也與書樓中許多其他弟子一般。
大伏之事,書樓不能插手,也不會插手。
你稱我爲先生,反而會令聖君不喜。”
禹涿仙聽聞這番話,眼裏卻無絲毫其它神色,隻是道:“涿仙從來不曾想過讓書樓四層樓插手朝中之事,可先生始終是我的先生,也曾是太子太師,教我讀書習武。
既然有師徒之實,我若是畏懼朝中之人的口舌不敢稱您爲先生,又有何臉面叫這‘涿仙’之名?”
他這般說着,眼神卻也十分堅定。
七先生聽到這番話,也不再說什麽。
他走一陣停一陣,氣喘籲籲,似乎已經很累。
禹涿仙不急不躁,七先生停下休息,他就在旁等着,七先生繼續行路,他便繼續攙扶。
二人走走停停,終于來到翰墨書院前。
“你來看我,扶我逛上這麽一遭,倒是解了我些許孤寂。”
七先生看着翰墨書院的牌匾,道:“老九今日不在,不知不覺間,你扶着我來這裏,大概是爲了陸景先生?”
禹涿仙并不隐瞞,點頭說道:“今日我前來書樓,其一便是想要來看一看先生。
其次我也并不隐瞞,那日我看到陸景,我的殺生菩薩法竟隐隐震動,仿若他那孱弱元神裏自有強橫處。
我心中好奇,正好今日有暇,便想着順便去看一看這陸景。”
禹涿仙話語坦然,并不曾掩飾什麽。
七先生擡起頭來,看着這翰墨書院的牌匾,道:“這牌匾乃是夫子親筆題下,翰墨者,原本是說九先生。
他一手妙筆,文章妙、書法妙、畫作妙。
夫子希望九先生能夠傳下他寶貴翰墨,隻是後來九先生斷臂,翰墨書院反而如院中其他書院一般,開始教授尋常典籍。”
“觀棋先生和九先生讓那陸景來此,其實是帶着很高的期許。”
禹涿仙眼中多出些認同來,說道:“陸景的草書筆墨之名我已然聽聞,據說他在玄都莳花閣中,也留下畫作。
畫技并不出彩,卻有異象叢生。
這等少年,觀棋先生和九先生有些期許也是應當的。”
“可是……四層樓的門庭自四先生身死之後,便已然關上。
陸景隻要不入四層樓,我與他見上幾遭,請這少年入世,想來也并不逾矩。”
禹涿仙眼中自信凜然。
他遠望天上的雲朵,道:“天下奇才并不多,我并不貪多,隻想得其中一二,先生覺得是否太過分了些?”
七先生渾濁的眼眸絲毫不變,他似乎并不曾聽到禹涿仙的話,盡力側着頭,高聲詢問道:“你說什麽?”
禹涿仙笑了笑。
他自然明白這是七先生不願回答,而非不曾聽到。
二人就這般入了翰墨書院。
卻看到在翰墨書院中,許許多多學生都擠在一處教閣中。
那教閣并不大,此時卻人滿爲患。
最前排坐着幾位先生。
其餘所在,俱都是些書院弟子。
他們眼中閃着驚歎之色,望着站在教閣台上的少年先生。
“陸景……”
禹涿仙嘴角露出些笑容,便這般站在正門口,遠遠望着那教閣。
七先生渾濁眼眸也仔仔細細注視着陸景。
陸景執筆,正在紙上書寫着什麽。
桌案之前,也依然有幾張他的筆墨。
禹涿仙目光落在那筆墨上,不由緩緩點頭。
陸景草書确實不俗!
一行行文字遒勁郁勃,筆力渾厚,其中有筋骨,亦有鋒芒。
飄逸、灑脫之間,竟然還帶着許多大氣磅礴,帶着諸多興盛氣象!
就連此時的陸景也不曾發現,這許多日練筆練字。
他的草書從最初臨摹草聖張旭筆體,已然有了些許變化,似乎正在與他的心性契合。
連七先生看到陸景的草書,眼眸中都露出些贊歎來。
“怪不得觀棋先生要讓他來翰墨書院,這陸景雖然隻是少年之身,但筆墨中卻有幾分意直氣壯,還有許多端正鋒芒。
不曾那般直攝人心,反而底蘊厚重……”
七先生又看了兩眼,神色忽然有些變化。
他顫顫巍巍朝前走了兩步,眯着眼睛仔細瞧着:“那是四先生的……持心筆?”
禹涿仙聽到七先生的話,眉頭微挑,又看向陸景手中的筆。
那筆看似平平無奇,筆身甚至已然褪色,并不值得多看兩眼。
可禹涿仙面色卻又有變化。
他想了想,開口道:“景先生,我少時求學,志向卻因外物而不堅,還請問景先生,如何才能始終持求學之心?”
此時的陸景正好寫完一紙筆墨,供人傳閱,衆人還在驚歎之餘,又聽到其後的聲音。
他們轉過頭去,便看到七先生。
許多先生、弟子紛紛色變,正要起身向七先生行禮。
卻見七先生輕輕擺手,道:“尚在課堂上,道理、學問貴于我。”
課堂上的先生、弟子連忙坐下,望向陸景。
陸景想了想,持筆、落筆,又拿起那一張草紙。
衆人定神看去,卻見其上寫着一行字。
“學道須當猛烈,始終确守初心,纖毫物欲不相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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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