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雨帶來的冷氣,還不曾完全消散。
哪怕天上還挂着太陽,也依然掩不住寒意。
而與冷氣相伴的,還有許多清氣。
陸景行走在陸府中,在大雪山真玄吐納法下,隻覺得自己胸中的氣都舒暢了許多。
清溪流過碧山頭,空水澄鮮一色秋。
秋雨過後,陸府這許多園林的景色,也更美了許多。
尤其是春澤齋之前,許多名貴的秋日綠植更加翠綠,一澗清流配上假山小橋,顯得更美了。
可陸景卻并沒有觀景的興緻。
他進了春澤齋,發現自己的桌案仍然排在門前,桌案上的條子這次也不曾寫着“陸府三爺”。
反而隻是“大府陸景”四字。
陸景自然不在意這些。
當他入座,拿起桌上的杯盞,輕輕抿了一口清茶,許多人的目光卻已然落在他的身上。
此時,許多少爺小姐俱都已經來了,甯老太君做東道,他們卻也不敢來遲,唯恐被長輩教訓。
陸瓊、陸漪……就連并非陸府子弟的林忍冬也坐在甯薔旁邊,遠遠朝是陸景點頭。
今日前來面見長輩,林忍冬銀白色的長發都挽了發髻,打理的整齊,少女氣減了些,因此也多了幾分風韻。
陸景也遠遠朝着她們幾人颔首,臉上一如既往的沉靜。
除了這許多人之外,陸景又感知到一道帶着些死氣的目光,遠遠看向他。
陸景面色不變,甚至看都不看目光的來處。
早已在進門時,他就已經看到這目光的主人。
這陸府中有許多人厭他、嫌他,可這些人絕大多數也不願理會他,隻當他并不存在。
唯獨隻有周夫人,也就是陸江的生母會這般恨他。
陸江生母坐在對面主位下方不遠處的座椅,此時此刻,目光全然落在陸景身上。
這一位平日裏極爲看重打扮裝飾的陸府夫人,這時臉上卻未施粉黛,眼中還清晰的浮現出許許多多血絲。
蒼白面容上又無一絲血色,看起來頗爲吓人。
她便如同厲鬼一般,遠遠凝視着陸景。
在場的許多少爺小姐們也都察覺周夫人的異樣,有些膽小的甚至都不敢去看周夫人一眼。
可承受着這等怨恨目光的陸景卻面不改色,依然品嘗着桌子上的水果,時不時還喝上一口清茶,似乎很不在意。
對于周夫人而言,陸景這番舉動令她心中的怨恨,幾乎要滿溢出來。
當她想起此刻自己的兒子如今還躺在床榻上,隻能睜着眼睛看着房梁,卻說不出話來,更擡不起一根手指時,她的心思便更加惱恨。
陸江便是她的天,也是她往後的依仗。
陸重山對于陸府沒有任何眷戀,唯一疼愛的,也就隻剩下一個陸漪。
在這豪門大院中,若是沒有子嗣,她這等一個小妾,等到去了年歲,又該如何活下來?
陸景将陸江打殘,其實就是徹徹底底斷了周夫人的念想,這令她如何不怨恨陸景?
其實時至如今,周夫人怨恨的并不僅僅隻是陸景。
還同樣怨恨因爲重安王妃、南國公府等諸多原因,壓下此事的甯老太君、鍾夫人。
陸景在陸府中行兇,卻并不曾得到應得的懲罰,甯老太君、鍾夫人對于陸江這一位二府血脈,不曾有絲毫的疼惜。
眼裏看到的,隻是她們自認爲的利益。
他們不敢在重安王妃面前落下臉面,也不敢重罰陸景,因爲陸景是上一樁交易的關鍵。
隻是偌大陸府,周夫人不敢報複甯老太君、鍾夫人,能有念想的也就隻有陸景這麽一位庶子。
正因如此,周夫人已然忍耐了這許多日子……直到今日!
許多念頭就這樣紛紛擾擾,盤旋在周夫人腦海裏。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
一直到晌午過去,甯老太君、鍾夫人、朱夫人才從齋屋中走了出來。
甯老太君神色有些悲戚,朱夫人還哭過一場,眼睛通紅,隻有大府鍾夫人依然那般雍容端莊。
三人入座。
甯老太君歎了一口氣,擺手道:“趕緊起宴吧!這宴會的兩位正主都已經離府,送行宴又有何意義?”
聽到甯老太君的話,春澤齋中許多少爺小姐眼中都多了些異色。
他們這才知曉陸重山和陸烽不知何時,已經離了府,眼中的神色有好奇,有不解,唯獨沒有不舍和擔憂。
就隻有陸漪,低着頭,仔仔細細打量着桌案上的玉紋,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兩位正主走了,宴會許多餐食早已備下,于是也仍起了宴。
甯老太君似乎是不舍陸重山離去,連連歎氣,大約是覺得她已然年老,身旁卻不曾有兒子侍奉,是一件可悲之事。
陸瓊坐在她旁邊,乖巧的爲甯老太君夾菜。
甯老太君看到陸瓊這般體恤她,眼中的憂愁才散去不少。
朱夫人哭紅了眼睛。
陸景猜測她大約不是爲陸重山落淚。
陸重山已經許久不在陸府,最近回來一遭卻也整日待在霧林坡竹屋中,便是朱夫人也不曾見過他幾面。
可陸烽是朱夫人的骨血,自小便長在朱夫人身旁,如今陸烽離去,她又豈能不擔憂?又如何能舍得?
倒是鍾夫人隻是低頭小口小口品嘗着的宴食。
陸景看到這樣的局面,心中不由笑了笑。
這小小春澤齋!
竟有這許多百種人心!
府中大多數二府少爺小姐隻顧吃喝玩樂,已然淡漠親情,陸重山和陸烽離去,牽動不了他們一絲一毫的情緒,也許府中少了陸烽這位二府嫡子管束,他們反而更自在了些。
朱夫人不舍、擔憂。
周夫人一心向着報複陸景,怨毒之意毫不隐藏。
甯老太君因陸重山離去還心灰意冷。
鍾夫人雖極爲克制,陸景卻能夠從她眼神中看到……她此刻是極高興的。
陸重山回府那一日,鍾夫人便要借陸景、陸江揚威,她平日裏就連陸景這個一個庶子、贅婿都要提防,不願看陸景比陸瓊更出色。
對于武道天賦尚可,爲人沉穩的二府嫡子陸烽,鍾夫人心裏不知防備到了什麽程度。
而今陸重山、陸烽俱都走了,鍾夫人隻怕卸去了心頭一座大山!
她又如何能不高興?
這時的陸景心緒平靜,飲茶之間觀察着春澤齋中許多人的反應,隻覺得這陸府似乎已然病入膏肓。
“怪不得陸烽要铤而走險,甚至拉下臉面央求我如有出頭的一日,照應陸府……”
陸景心中暗想。
鍾夫人目光卻落在陸景身上。
緊接着,她的聲音傳來:“陸景。”
鍾夫人語氣平穩,喚出陸景的名字。
甯薔、林忍冬、陸瓊、陸漪,連帶許多少爺小姐的目光,随着這聲音頃刻間就落在陸景身上。
周夫人眼裏醞釀這快意。
就隻有知曉許多事的朱夫人,還沉浸在陸烽離去的不舍中,似乎不願理會春澤齋中的瑣事。
陸府長輩平日裏根本不願理會陸景!
此刻鍾夫人卻在宴會之中呼喚陸景,隻怕并無陸景的好事。
反觀陸景,鍾夫人說話時正端起杯盞,想要飲茶。
鍾夫人喚他,諸多目光落在他身上,陸景端着茶盞的手依然極穩,不曾有絲毫晃動,甚至手上的動作也不曾停下,飲了一口茶,又将茶盞仔細放在桌案上,這才緩緩起身。
他來到堂中,向鍾夫人行禮,動作一絲不苟,沒有任何慌張。
鍾夫人看着陸景,竟覺得這陸景的氣度越來越好了,換做其他庶子,也絕不可能養出那一股沉着之氣。
看到這般的陸景,鍾夫人沒來由生出一股煩躁了。
她皺眉問道:“我聽說你前夜一夜未歸,昨日清晨歸來時身上還帶着酒氣,你去那書樓才多久?又如何染了這等習性,徹夜飲酒不歸,若是被旁的貴人們知曉了,隻會說我陸府沒有規矩。”
甯薔和林忍冬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尤其是甯老太君,也許是因爲陸重山的事而感到煩悶,聽到鍾夫人的詢問,也當即冷哼一聲!
甯老太君在陸府積威深重。
随着她一聲冷哼,這春澤齋中立刻就連動筷的聲音都消失了,一片寂靜。
周夫人也有些意外,她不知陸景竟這般不知規矩,敢徹夜飲酒!
如今惹了甯老太君發怒,隻怕一番不大不小的懲處是免不掉的!
甯薔也有些擔憂。
陸瓊卻覺得新奇,眼中亮起光來,道:“景弟,你前夜去哪裏飲酒了?何不帶我一同前去,奶奶,飲酒唱詩本來就是一件雅事……”
陸瓊還未說完,鍾夫人一道目光瞥過來,他立刻膽戰心驚,低下頭去,不敢再說什麽。
此時甯老太君拍了拍陸瓊的手,卻又冷臉看向陸景:“伱不知你的身份?深夜飲酒不歸,若是被那南國公府知道了,還要怪我們沒有規矩!”
她渾濁目光中,卻又透出一股冷冽了。
在場很多少爺小姐看到甯老太君語氣嚴厲,目光刺骨,都不敢迎向甯老太君的目光,隻是覺得眼前的陸景隻怕是要挨一頓打了。
可當他們偷眼看向陸景。
卻見到陸景面色依然風輕雲緊,眉眼中沒有絲毫的懼怕,徐徐開口道:“老太君、母親大人,此事倒也有緣由,是有一位大人相請……”
“大人?什麽大人?”鍾夫人聽到陸景這般說,眉頭皺的更深了:“你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又如何能徹夜不歸,深夜飲酒?又是哪一位大人能請你深夜飲酒?”
鍾夫人一連串問下來,一旁的甯老太君也緩緩道:“便是有人相請,你隻回絕了就是,與你厮混的大人又能貴到哪裏去?我九湖陸家也是經年的貴府……”
“是當朝兵部司郎中請我。”
陸景打斷甯老太君話語,聲音更平穩了:“老太君恕孫兒打斷之罪,宴中許多話總要傳出去,倒是平白招惹了那位大人。”
此言一出。
宴會中許多人神色頓時變了。
就連鍾夫人面色都微微一滞!
朝中兵部司郎中?
陸景何時認識了這麽一位朝官?
甯老太君原本被陸景打斷的話,正要發怒,卻也聽到陸景的話語。
她皺眉思索片刻,怒氣不斂道:“兵部司郎中職位空懸已經一月有餘,你又在說哪一位?”
“況且兵部司郎中雖是實權朝官,可我陸府承的是神霄伯的爵,你父乃是将軍!一個五品官,也配你打斷我的話?白白堕了我陸府的名頭!”
她說到此處,就連神色也飛揚了幾分!
陸家雖有衰弱,可在朝中仍有神霄将軍這一實軍職,陸神遠武道修爲也絕不弱,少年盛氣之名,直至如今也有人記得。
又有神霄伯的門楣,在這十裏長甯街更是一等一的豪富!
陸府這等的背景,陸景此時在老太君面前,稱一位五品的兵部司郎中爲大人便也罷了,甚至還因此打斷甯老太君,這讓庭中衆人都疑惑陸景去了書樓,爲何還不曾見過幾分世面?
“老太君,這位兵部司郎中是由盛次輔舉薦,聖君親封,另拜八轉勳貴上輕車都尉,此人老太君也曾見過,正是那位安槐知命。”
陸景話語至此。
甯老太君和鍾夫人面色當先一變。
“竟有此事?”
甯老太君臉上飛揚神采消失不見,眼中帶着些不自然的異色,感慨道:“于柏先生剛剛入仕就能即得勳官,又得實職,前途自不可限量。”
鍾夫人也有些遲疑:“真的是那鍾大人請你?”
陸景面色不改,隻道:“于柏先生送我入書樓,與我交好,如今入了仕,便請我喝了三兩杯,我不好拒絕,便隻能前去。
其後陸景喝了幾杯酒,有些微醺,又和一位書樓弟子随處逛了逛,耽誤了時候。”
“若此事壞了規矩,等到下次于柏先生請我,我便直言推辭了……”
“這……倒也不必。”
甯老太君搖頭道:“如今神遠不曾回來,朝中許多事,我陸府竟也不知,于柏先生既與你交好,以後憑着關系,兵部裏也能知道些辭令。”
“他請你去喝酒,你去便是了,如今你還在陸府,我還做得了你的主。”
她話語至此,眼中又閃過一道光芒,語氣也柔和了起來:“或者,也可尋個日子,将于柏先生請來陸府,由我做個東道。”
這春澤齋中的許多少爺小姐,都有些羨慕于陸景竟認識這樣的大人。
如今老太君與他說話,語氣比起先前的嚴厲,竟多出幾分柔和來。
若是陸景真的能夠請來那一位聲名遠播的安槐知命,也許老太君對于陸景的印象,會好上不少。
他在這陸府中也能好過許多。
鍾夫人似乎也是抱着與甯老太君同等的念頭,目光不由還瞥了陸瓊一眼,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可是,立着許多人意外的是……
甯老太君剛剛說完。
陸景卻直截了當搖頭道:“老太君,此事……恕陸景無法答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