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棋先生難得入了一次太玄宮。
崇天帝今日不知爲何不在太先殿中。
蒼龍貂寺帶着觀棋先生入了太先殿便佝偻着身子小步走到門外,獨自在門外候着。
太先殿周遭百丈除了蒼龍貂寺以外,再沒有其他的侍衛。
于是觀棋先生就這般安靜的等待太先殿裏。
那一張鑲嵌着龍屍的桌案就立于高台上、寶座前。
觀棋先生隻是瞥了一眼這桌案,眼中無悲無喜,也無絲毫驚訝,就此低下頭來。
鑲嵌在這張桌案的龍屍比起一年以前又有了大變化。
龍屍身上的鱗片越發明亮,骨骼白的璀璨,就好似是在發光一般。
其中還透露着一縷縷天龍威嚴。
這天龍威嚴濃厚無比,其中還夾雜着許多玄妙繁奧的氣魄。
威嚴、氣魄好像并不僅僅來自于太沖龍君。
“那老燭龍進玄都,也來了這太先殿?”觀棋先生想着。
太玄宮以外的天地都有些昏暗,被厚重的雲霧遮掩了。
觀棋先生時不時會轉過頭,看向殿宇外的天空。
夜空本無星辰,但在極高處好像能夠看到點點亮光。
尋常人也許會覺得那些亮光應當是一顆顆遙遠的星辰。
可在觀棋先生眼裏,這些亮光代表着某種希望。
“你與孤寫信,想要孤還了書樓的情分。
我見了那封信,忽然想起夫子還在時,我每每遇事,總會去那修身塔前等候,請教于他。
一轉眼,夫子登天已經五十載歲月。
五十載歲月匆匆,天下多變,我也已經不複壯年。”
就在觀棋先生看的出神的時候。
崇天帝不知何時,從太先殿堂後悄然走出。
他身後,十三皇子亦步亦趨跟随着,臉上還有些受寵若驚。
在十三皇子眼中,父皇向來嚴厲,極少會單獨喚他。
今天卻一反常态,命他前來太先殿,甚至與他一同看了太先殿中的許多陳設、許多書畫、許多典籍。
觀棋先生向崇天帝行禮,又向年已至十三的炎序皇子行禮。
炎序皇子不敢收受,便側身走了一步,也向觀棋先生行禮。
對于皇家兒女來說,十三歲已經不算年幼。
他也自然知道眼前這位灰衣的書樓先生是他少師的老師,是書樓的真正主事者,也是昔日那位風流滿天下的山水郎君。
崇天帝仍然是那一身玄衣,殿中的燭火照耀在他華貴的衣袍上,照出了幾道神秘的符文。
“所以我不曾攔住元九郎,也沒有攔住嬴玉葉。
大雷音寺人間大佛來信問我,我也隻是回了他一個字。”
“可!”
崇天帝一路走來,越過觀棋先生,就站在太先殿門前,他也擡眼看着遠空的光芒。
“陸景登了天,去了比十二樓五城更高處,你想要讓他映照帝星,因此給我寫信,我就讓他試上一試又有何妨?”
崇天帝聲音中好像帶着天生的威嚴,娓娓道來卻又暗含雷霆。
低頭等候的炎序皇子聽到陸景二字,眼神明顯有些變化,他微微擡眼,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遠方的天空。
陸景先生……要映照帝星?
十三皇子心裏十分激動,他起點非凡,自然知道帝星究竟意味着什麽。
觀棋先生始終安靜的聽着。
直至崇天帝收回落在遠方的目光,臉上帶着微笑看着觀棋先生。
“先生,你是否覺得……我既然想要陸景成爲斬仙的刀劍。
那陸景一旦登天,他倘若見不得帝星孤便會出手助他,好讓他的元神活着歸來人間。
好讓孤鹿潭籌謀不曾無用功,好讓孤的棋局更輕易下下去?”
觀棋先生聽到崇天帝的話,神色忽然有些變化。
崇天帝卻哈哈一笑,繼而大步走上玉台,回身坐在太先殿寶座上。
他眼中有睥睨天下之色,道:“我這棋局由來已久,若無有這陸景難道就下不下去了?
陸景隻是偶然,斬天阙的刀劍也并非一把。
那明玉京之上尚且有門庭一座,有長空萬裏。
觀棋先生,伱想要讓陸景照見帝星,無非是想要賭一賭孤是否也會相助陸景。”
觀棋先生行禮之後,就始終沒有說話。
反而是一旁的十三皇子從崇天帝話語中隐約聽懂了些什麽。
他不知其中的淵源,隻是從崇天帝隻言片語中聽出……陸景先生上了天,父皇似乎并不打算助他。
天上有窮兇極惡的仙人,有那些壓的天下喘不過氣的樓主、城主。
現在父皇不願助他,陸景先生會不會……
炎序皇子越發緊張了,神色變得焦躁不安。
藏在衣袖中的雙拳也緊緊握着,小小的手掌中也滿是汗水。
“孤已經如先生之意,給了陸景一個登天見帝星的機會。
卻不知先生要如何報我?”
崇天帝坐在寶座上,他拿起桌案上的紙筆,不知在寫些什麽。
觀棋先生察覺到籠罩于天空中的雲霧越發厚重了,天上三星的星光也變得稀薄。
于是,他詢問說道:“不知聖君想要我做些什麽?”
崇天帝依然在那金葉紙上寫字,他頭也不擡,隻是說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你想在西樓之後,讓書樓重歸于浩瀚人間,而并非隻屬于太玄京。
可是……
太玄京的士子,大伏的讀書人需要一座書樓。”
崇天帝道:“不如先生寫信請回北秦或者西域,又或者海上妖國、百鬼地山中的一位先生,在先生之後執掌太玄京中的書樓。”
“河東八大世家尚且有用,陳家還有一個亞聖。
河東的儒道也還有用,書樓歸于廣大人間,這些世家難免消亡,不妥。”
觀棋先生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想了想,搖頭道:“書樓先生們總要行走天下,傳學問于天下。
倘若書樓始終在這太玄京中,傳道天下四字也就成了空談。”
觀棋先生在拒絕崇天帝。
一旁的十三皇子有些不知所措。
他活了十三年,可記事以來從未聽過大伏朝中有人膽敢拒絕父皇的天诏。
就連崇天帝手中的筆微微一頓,他擡起頭來,搖頭笑道:“人間最風流的白觀棋不愧爲天下士子敬重之輩。
這座太玄京中,數十年來對我搖頭的,不過寥寥數人。”
“商旻、姜首輔,還有那年少輕狂的荊無雙。”
崇天帝繼續寫字,輕聲說道:“仔細想來,書樓還有幾人,比如大先生,比如紀塵安。
再加上你白觀棋……
曾有人與我說過書樓當滅,否則恐生異心,這些話倒也并非全無道理。”
觀棋先生道:“還請……聖君顧念書樓的功勞。”
崇天帝忽然挑眉,他終于不再寫字,而是将手裏的毛筆放在作案上,這才直起身來看着崇天帝說道:“所以我此番不出手,你想以書樓過往的功勞來報?”
觀棋先生坦然點頭。
崇天帝又問:“那麽,我助陸景映照帝星,你作爲陸景的師長,又該如何報答?”
炎序皇子神色一喜。
觀棋先生也擡起頭來,問道:“聖君願意相助陸景?”
崇天帝笑道:“在靈潮時,我曾殺樓主,斬城主。
靈潮之後确有商旻一事,可觀棋先生又如何覺得……那陸景照耀帝星,便能夠逃出我的棋盤成爲執子之人?”
觀棋先生道:“總要一試。”
崇天帝手指落在身前的桌案上,輕輕一叩。
一瞬間。
似有雲氣起千光,就有黑鱗照日開。
那案中鑲嵌着的龍屍上起雲氣、照千光。
縷縷光輝頓時顯現,肆意在這太先殿中流淌。
觀棋先生看到這一幕,眼中不知在思索着什麽。
崇天帝緩緩道:“先生可要想仔細些,如今天阙生輝,籠罩天上仙境。
你我皆不知陸景之局面,倘若再晚一些,隻怕就隻有一具屍體了。”
“精神自然也可以賭一賭,陸景天資絕昇,可以坦然照見帝星,又坦然走出天關天阙歸于人間。”
“父皇……景國公于國有功……”崇天帝剛剛說完,那年僅十三的炎序皇子忽然間踏前一步,他神色有些惶恐,眼中也滿是恐懼,兩條手臂還在微微發抖,顯然極怕崇天帝的威嚴。
可哪怕如此,炎序皇子依然跪倒在地,額頭緊貼地面道:“景國公救百姓于河中道,河中道災禍因其呼風喚雨而得以消彌。
河中道百姓爲他立碑立祠,父皇聖明,且救炎序少師一命!”
十三皇子聲音稚嫩,卻好像又充滿了勇氣。
他便跪在太先殿中不起。
崇天帝眼中閃過一道亮光,嘴角露出些許笑容,輕輕擡手。
蒼龍貂寺緩步走入太先殿,躬下身來對炎序皇子說道:“夜已深了,殿下應當回槐時宮去了。”
十三皇子明顯還想要說些什麽,眼神卻逐漸迷離,最終被蒼龍貂寺背在身後,離開了太先殿。
觀棋先生望着蒼龍貂寺與炎序皇子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麽。
直至過去幾息時間,觀棋先生忽然開口道:“聖君,書樓并非白觀棋一人的書樓,我無法定下書樓的歸屬。
行天下乃是夫子之意,變更不得。”
“可白觀棋的元神終究隻屬于我,我知道聖君在養一條真正的蒼龍。
此事事了,等到天上西樓退去,無論我是生是死,都可以以自身元神以飼蒼龍。”
白觀棋娓娓道來。
這番話令崇天帝都有些意外,他上下看了一眼白觀棋,道:“何不登天去做你的逍遙清都君?”
白觀棋隻是一笑。
崇天帝不再多問,他将桌子上那一頁金葉紙拿起來輕輕一扔。
隻見紙張飛舞,其上卻寫着幾行文字。
”乾坤蕩蕩無依,天下浩浩無渺,今持天诏,幽暗處,龍吟虎嘯,蓦地風雷。”
飛舞的金頁紙飄散成灰,被鑲嵌入桌案中的龍屍也在這一瞬間張目。
盤旋在太先殿中的道道黑光凝聚起來,逐漸化作清蒼之色!
一道真正的大神通就在其中醞釀。
觀棋先生眼神裏有些喜色。
“如此一來,陸景便稱得上十拿九穩了。”
他心中這般想着,全然沒有什麽悲意。
此時的崇天帝也站在太先殿中。
“先生,你爲何不賭一賭?
也許你便是不願付出什麽,我仍然會救一下陸景。
畢竟陸景是我人間的天驕。”
崇天帝這般詢問。
觀棋先生面色不改,道:“何須賭?聖君既然有念,白觀棋允下便是,何必陡生出事端來?”
崇天帝眼中亦有贊歎:“既有風流,也有灑脫。
我終于知道自你入書樓之後,大先生爲何會放心前去北秦。”
“先生放心,既然孤王答允下來,陸景絕不會死……”
崇天帝正在說話。
突然間,遠方有一道光輝一閃即逝。
崇天帝聲音一頓。
就連觀棋先生原本看起來灑脫至極的面色都生出了些變化。
二人一人在台上,一人在台下,彼此對視一眼,面色皆有不同。
足足過去幾息時間。
崇天帝忽然咳嗽一聲,彈指之間,太先殿飛舞的黑光便就此消失不見了。
原本已經張開眼眸的蒼龍屍體也已經閉上眼眸。
他坐在寶座上輕輕朝着觀棋先生會了揮手。
“看來這件事并不僅僅是先生算錯了,孤王也同樣算錯了。”
“先生……請回吧。”
觀棋先生行禮,走出太先殿,一路走出宮外。
他回了書樓,卻見修身塔前有人正在等他。
觀棋先生看似風輕雲淡,其實也有着滿腔疑惑。
他坐到石凳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熟悉的少年,又見那一柄殺西樓正熠熠生輝。
“這就回來了?”觀棋先生詢問。
陸景點頭笑道:“我本來打算趁亂去看一看夫子,可惜那太白樓的樓主太強悍了些,元九郎醞釀已久的一箭隻破入了他的劍光,射穿了他的肩頭,卻未曾令他重傷。
人間大佛的佛光,玉葉舍人的大神通也都被清剿殆盡,也就隻能回來了。”
觀棋先生“哦”了一聲,又挑眉問道:“成功了?”
陸景回答:“自然成功了,這麽多蓋世的人物助我,又怎能失敗?”
觀棋先生皺着眉頭,不得其解。
陸景笑道:“那帝星亦有靈,也許是見了我劍道天資,見了我無畏劍魄,也見了我少年劍甲的命格,便就主動迎我,主動送我。
便是那天上仙境,因亂成一團,也因有許多樓主、城主袖手旁觀,竟沒有一人發覺。”
觀棋先生道:“人間有争端,天上亦有争端,太白樓樓主太強了些,有些仙人盼着他死也不足爲奇。”
“不過,何爲命格?”
陸景想了想,笑道:“大約也是說我劍道天資天下少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