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宮中。
大柱國蘇厚蒼正低頭注視着眼前的棋盤,看着眼前二人下棋。
百裏清風望着棋盤唉聲歎氣,而他對面則坐着一位中年人。
那人頭戴高冠,身穿一襲黑衣,黑衣上隐約可見一道道波紋紋路在緩緩流動,似乎是醞釀着一片片驚濤駭浪,他眼神平靜,但是深邃的眼眸中,又有着一股乖戾之氣,眼眸開合間無意流淌出來,都讓這一處樓閣宮阙,都布滿了一種特殊的威勢。
這裏乃是太玄宮,哪怕崇天帝不在此間,能夠在此處展露威勢者,自然是這天地間地極強者。
二人棋藝倒也尋常,下棋也隻是用于消磨時光,下了一陣,百裏清風似乎有些不願下了,他随意将手中的黑子扔到棋盤上,繼而雙手墊在腦後,就在蘇厚蒼與那中年人面前仰躺在床榻上。
他望着鑲玉裝飾的穹頂,道:“下棋是姜首輔又或者北秦國師這樣的人物該做的,龍君,你我在這太玄宮中等着,其實應該多飲幾杯酒,附庸風雅之事,你我都做不來。”
蘇厚蒼并不說話。
而坐在百裏清風對面的那位威嚴中年人,正是不久之前才來臨太玄京的太沖龍君。
太沖龍君看了百裏清風一眼,隻是低下頭拿起旁邊一盞茶獨飲,并不回答百裏清風的話。
百裏清風臉上笑容依舊,對太沖龍君笑道:“哪怕重安王卧病于床塌,久不曾醒來,可重安三州終究有諸多強軍,其他不論,光是虞東神麾下那十萬天狼軍就足以血洗幾座龍宮。
龍君,不如由我來打個圓場,讓那重安三州的姑娘祭拜北阙海一番,再爲北阙海三太子賠禮道歉,我道宗自然會相助北阙海,讓那三太子再立一座龍宮,這樣一來豈不是更好?”
一旁的蘇厚蒼看了百裏清風一眼。
太沖龍君氣息悠長,眼中那豎瞳卻閃過一道光芒,他望着百裏清風輕輕拂袖,道:“宗主,許多事并非能那般輕易揭過。
我也知若無大伏聖君旨意,你不會帶那虞七襄入玄都。
但五方龍宮終究是大伏的龍宮,一座龍宮被就此屠殺,燭星山其餘兩位大聖也已逃出大伏,各自亡命,他們自有我龍屬前去追捕。
可是在如今的大伏以内,即便是重安王之女,手上染着龍王血液,道一句歉又如何能揭過此事?”
太沖龍君眼眸微合,他語氣裏并無任何殺意,但是眼皮輕動間,一道道肆意閃爍的兇戮氣,卻不斷流淌出來。
“宗主,如果龍屬死了一尊龍王,尚且隻能忍氣吞聲,那便是對不起天生的血脈。”
百裏清風聽聞太沖龍君的話,也點了點頭,笑道:“看來,落龍島上那一頭老龍,确實讓伱等龍屬擡頭,往日裏龍屬雖然強盛,傲視天下億萬萬生靈,可這天底下終究還有更強者。”
他說到這裏,解下腰間的酒壺,喝了一口酒,這才感歎道:“就比如太沖海以及其餘三方龍宮雖然強橫,卻也不該這般與我道宗爲敵。”
太沖龍君并不生氣,隻是道:“龍屬血脈本就尊貴,聖君既然有命,我總要走一遭太玄京。
若無那重安王女兒之血,我天下龍屬又如何稱得上尊貴二字?而且害了性命,總要償命的。”
百裏清風挑了挑眉,這才直起身來:“那北阙海龍宮中,死去的十萬生靈,又該找誰償命?”
太沖龍君皺眉,睜開眼睛,認真對百裏清風道:“宗主,你是凡間人中得壽悠久者,若是重安王之女不曾在北阙龍王延壽的關鍵時候,借着那姑射神人之力闖入龍宮,斷了他的生機,那龍王本可以再活百年,大伏也将多一位巅峰強者。
十萬生靈的性命與一位龍王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太沖龍君說話時頗爲緩慢。
百裏清風聽着,隻是随意一笑,也不再反駁。
大柱國望向殿宇之外,眉頭一動,似乎感知到了什麽。
百裏清風也看一下黑壓壓的天穹,忽然笑道:“我入玄都之前,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片火光照耀在太玄京中,又化作七彩的虹光。
虞七襄就踏着這些光芒,一路走出太玄進去。”
“我活了很久,始終相信萬物有枯榮,大數有終始,我夜來入夢,隐約覺得虞七襄不會死。
故而我帶着她前來太玄京,太沖龍君,你又覺得如何?”
太沖龍君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搖頭道:“若她能走出太玄京百裏開外,這樁事情便就此了結。”
“我龍屬已有妥協……我且看一看,這太玄京中,又有哪一位晚輩,能助虞七襄走出太玄京。”
……
北阙沐頭頂的神龍角,在閃動着獨特的光輝。
天空中,一條條真龍正在不斷遊蕩。
虞七襄身後,太玄京中燈火通明,一片繁華氣象。
不知有多少目光,落在此處。
北阙沐背負雙手,身後隐約間浮現出一道真龍虛影,他望着遠處的虞七襄,眼中殺機頓顯。
虞七襄擡頭看了看天上的烏雲,右拳上那如火一般的氣血,燒得越發旺盛了。
“天上那幾條,不一起下來嗎?”
那雲霧中,一顆龍首從雲中探了出來,那條龍幽藍中顯出些赤色來,滾滾煙霧包裹着這顆龍首。
足足有數丈長的龍首,低頭俯視着虞七襄,龍嘴張開,如雷霆般的聲音炸響在虞七襄耳畔。
“世人都傳你乃是神人轉世,都傳你出生時,軀體中就已經有一座雪山!”
西雲妨的聲音,從那數丈長的龍首中傳出:“我原本想要看一看,神人轉世者用去自身神韻,以此通神,既然犯下滔天大禍之後,又剩下多少力量。”
“隻是……三太子要親手殺你,我隻好将你讓于他。”
北阙沐滿含着周身的殺意,不斷靠近,而他身上的氣魄也越發鼎盛,那條真龍虛影在他身後遊蕩,狂暴至極的力量也從北阙沐身上迸發出來。
而虞七襄卻絲毫不懼,她彎着眉眼對那天上的西雲妨道:“小龍,我聽說你比那北阙沐還要年長許多。
你與北阙沐的歲數加起來,隻怕是我的十倍有餘。
你們提及龍族之貴,可我卻不知你們究竟貴在哪裏,壽命十倍于凡,這三太子前來報仇,卻還要靠你們掠陣,未免……可笑了些。”
西雲妨聽聞虞七襄之語,那龍首微擡,眼中卻閃過些得意:“龍族尊貴,就尊貴于壽命,隻有天地所鍾才可壽千載,若龍族之屬能度過雷劫,則真正稱得上性命悠長!”
“凡人不可與我等比肩……”
轟隆!
西雲妨尚且不曾說完,那北阙沐隻在眨眼間,卻已化作一道紅光閃爍而出。
須臾之間,北阙沐身上衣袍破碎,龍嘯聲響徹四野,一股股恐怖的氣血凝聚而起,緊接着就是兩道神光落下。
那是……
北阙沐化龍之後的目光!
那目光帶着洶洶殺意,也帶着滾滾氣血,又有諸多元氣流轉而來炸響于天地。
龍嘯神音!
就好像群山崩塌,又有大河決堤,極爲沉重而又尖銳的神通,沖入了虞七襄腦海裏。
而天上那一條百丈真龍張口吐息,怒發龍火,一條如同山嶽般的尾巴橫空抽動!
北阙沐悍然出手。
隻一瞬間,元神與武道齊發,他強健的真龍軀體化作高山,碾壓下來,道道火焰彌漫在這平川中,又有龍嘯神通便如同一道重錘,砸在虞七襄腦海裏!
龍族強大除卻壽命之外,還在于他們天生強健的元神以及真龍軀體。
所以絕大多數龍屬,肉體與元神同修,同階之下,要勝過其他生靈許多。
而此間北阙沐,更長着一根神龍角,天下諸多神通,幾眼便能參透一半,衆多鍛體功法也可以輕易得其要領。
所以他在這太玄京中時,可與劍道天驕南禾雨齊名!
所以當北阙沐元神上燃起神火,軀體中又有濃郁的先天氣血流淌出來,龍嘯神通炸裂開來,似乎要推平這一方天地。
可那僅僅十五歲的虞七襄,看着眼前這三太子,眼神裏卻無絲毫驚慌。
“神韻雖然已經消耗一空,無法借姑射神人之力,隻是……我說了,我要回家。”
虞七襄手上的火光閃爍光輝。
她雙腿彎曲,周身竟然有八重先天氣血萦繞,浩浩蕩蕩的氣血瞬間充盈她的軀體。
于是下一瞬間,虞七襄瘦弱的軀體,就仿佛化作一道閃電,血色的氣血流暢,一道道勁氣缭繞。
虞七襄沖天而起,那燃火的右拳自下而上,宛若天地倒轉,從地上升起一道流星。
星流起,貫穿了天上的雲霧,炸亮了虛空中的黑暗。
就仿佛于巨獸盤踞,暗無天日的黑夜中,亮起一道閃光,完成了明暗之間的交替。
虞七襄意志守神,一道如星辰般的武道精神夾雜在拳法中、夾雜在氣血中,就此迎戰那長着神龍角的北阙沐。
轟隆!
雲霧翻湧,爆裂的響聲傳來,其中有恐怖的氣息流淌,赤色的火光與彙聚而來的元氣,完全融爲一體,将這一道平川俱都遮掩。
滾滾煙塵四散。
那雲霧中的敖九疑、西雲妨,也從雲中探出頭望向遠處。
卻隻見虞七襄的身影,閃爍在雲層中、煙霧中。
而那北阙沐的真龍軀體,宛若一座龐然巨聲,蘊含着可怖的氣息。
醞釀神火,便可修行奇異神通。
那北阙沐咆哮,龍角閃過金光,就化作數百蛟龍,蛟龍騰空,張開血盆大口鎖住虛空中的虞七襄。
而他自身身上氣血流暢,神龍擺尾下,爆發出能夠抽裂大地的力量。
而那虞七襄眼神堅定,大地劇烈震顫間,火光從她周身上下散發出來。
她一步踏前,右拳就如同一顆流星一般重重砸在天地間。
一拳砸出,又在虛空中轉身,修長的右腿也如龍尾一般彙聚厚重氣血後橫空閃爍。
前後不過刹那。
凡是近她身軀的蛟龍,俱都被她一拳轟爆。
敖九疑、西雲妨不由對視一眼。
“這虞七襄生而爲人,不過十五歲的年齡,就已有這等恐怖的力量,可以傲視天下天驕。”
敖九疑神念湧動。
西雲妨卻冷笑一聲,道:“便如那傳言一般,虞七襄定然是神人轉世,可惜神人轉世之後的神韻,既是通天之梯,又是無上的枷鎖。
虞七襄若是不死,也許再過六七年,便可登臨第七境巅峰,迎來第一道雷劫。
可是……雷劫落下,轉世的神人又如何生還?
她勝過當世天驕,也隻能活一個七境巅峰!”
西雲妨說到這裏,旋即又想起即便是以他們真龍底蘊,也不可随随便便就登臨第七境巅峰。
想到這裏,西雲妨冷哼一聲,又道:“而且這虞七襄活不過今日了。”
敖九疑卻皺了皺眉頭,他不曾想過虞七襄用盡了身上的神韻,借助姑射神人之力,屠殺了北阙海龍宮之後,單憑自身修爲,竟然能與北阙沐打到這等程度!
敖九疑目光閃動,軀體中竟然燃燒起九株神火。
這位東海龍子眼中,也有兩道神芒落下,照耀在煙塵中。
西雲妨若有所悟,同樣如此。
大地好像在呻吟。
一道渺小的人影與霸氣絕倫的真龍大戰。
蒼茫的氣血連同諸多武道玄功,和那真龍的軀體碰撞。
狂暴至極的力量從她小小的身軀中迸發出來,一種堅韌不拔的武道精神,如同星光落下,讓她軀體中的八重先天氣血融爲一體。
八重先天氣血似乎化作一道姑射神山,源源不斷的爲虞七襄供給氣血。
虞七襄拳意綻放,火光照亮夜幕,而她本身也化作一道流光,先天氣血溝通天地元氣,遊走于這平川中。
烏雲散去,虞七襄眼神始終堅毅。
而那三太子北阙沐思緒中卻帶出諸多怒氣。
“我乃真龍之軀,天生可以翺翔九天,真龍之體強橫霸道,真龍元神可懾服天下萬靈。
我又有真龍角,即便是神人轉世……也不可勝我!”
北阙沐盤結真龍軀體,不過一刹那,他頭顱撞擊而出,頭上龍角招來數十道雷霆。
神通雷霆萦繞,再加上周身氣血,加上他真龍勁力……
轟隆隆!
猛烈神光,炸響于天地,直直沖着雙手握碎雷霆的虞七襄而去。
虞七襄兩條辮子蕩漾在虛空中,她臉上露出笑容來……
“三太子,若你是全力而爲,想要報仇……隻怕還早些!”
少女精緻可愛的面容上多出些傲氣來。
她踏着元氣,迎戰北阙沐。
雙拳橫推,掀起一片氣血湧動。
這雙拳中,夾雜着重重先天氣血,而那姑射神山也好像融于其中。
姑射降世拳意!
如山砸來!
身上隐約可見一位姑射神人淩空而立,冰肌玉骨之間,壓住一座山嶽。
北阙沐眼神頓變。
即便隔着遙遠的距離,他們尚且不曾碰撞,北阙沐都已然感知到虞七襄這蒼茫霸烈的拳意,就會要吞沒一切。
要将他周身鱗片刮去,要斷去他的龍筋,要斷絕他的生機!
北阙沐深吸一口氣,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當姑射神山拳意轟然砸落下來。
他一道神念,就此騰飛上天。
而那早已落目于此間的東海敖九疑、西海西雲妨……
就此動了!
吼!
三條真龍齊動……龍嘯聲震撼四野,甚至驚動了遠處的太玄京諸多百姓。
厚重的氣血,從敖九疑、西雲妨身上傾瀉出來,天地中的元氣交織在一起,璀璨到了極緻。
卻見敖九疑神火頓現,九道神火已經融爲一體,登臨神火境界巅峰,再往前一步,便是第七境,軀體中又有先天氣血湧動,加上堅硬無比的真龍真身。
穩重的敖九疑,強大至此!
而那西雲妨雖然弱些,卻同樣燃起八道神火。
兩股蠻橫霸道又充斥威勢帶着翻天倒海的威能,橫越過虛空,直直朝着虞七襄而來。
虞七襄眼中閃過一絲譏嘲之色。
“仇怨也要假托他手?”
曾說過想要獨身殺她的北阙沐,卻仍然擺弄龍尾,帶起橫流氣血、帶起許多雷霆神通,一往無前。
而敖九疑和西雲妨也同樣如是。
神通不同,殺意卻如出一轍!
“你身上所犯下的,并非僅僅是北阙海三太子的血仇,而是天下龍屬之仇!”
敖九疑神念橫空,威勢頓時顯現。
九道神火橫空而至,地上的塵土沙石猛然凝聚起來,化作一條地龍,吞沒周遭的元氣!
無元氣支撐,虞七襄頓時跌落大地。
而種種狂暴的神通、三條真龍驚天的怒吼、兇戮無比的真龍軀體,橫壓而來。
這一刻……天地都爲之震動。
太玄宮中的太沖龍君始終不去看一眼,百裏清風卻皺了皺眉頭。
三尊六境真龍殺貴女!
這一刻,虞七襄即便是神人轉世,可終究修爲所限,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可正在此時……
虞七襄身上卻有一樣東西掉落下來,發出微弱的光芒。
原本閉目低頭的太沖龍君猛然擡頭。
“非自身之力,這壞了規矩。”
太沖龍君傾刻間拈起一枚棋子,超前一彈。
那棋子在極其短暫的時間裏,就已飛出太玄京,飛出太玄京,落在那平川上。
一枚棋子來臨,悄無聲息間,虞七襄身上那一枚尚且不曾徹底綻放力量的遙寄星貝,刹那間其上的星光就已經散去。
而一道神念卻緩緩流出。
隔着遙遠距離的重安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因某些事心中隻存良善的重安王妃目光冷然,她仍然站在城牆上,胸腔卻緩緩起伏。
“太沖龍君……”
重安王妃口中喃喃自語,再次睜眼,眼中卻滿是驚慌失措。
哪怕是地位驚人,修爲也堪稱強絕的重安王妃,在親緣女兒遇到危機時,也仍然要失态!
一旁的柔水語氣中也帶起哭腔來:“王妃……”
太玄宮中,百裏清風并未出手,隻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側過頭去,看向另外一處宮阙方向,那裏是太先宮,乃是崇天帝書房。
書房中,燈火閃爍,門窗卻緊閉起來。
一旁的蘇厚蒼皺起眉頭,太沖龍君彈出一枚棋子,攔下重安王妃的遙寄星貝,眼眸這才合上!
而虞七襄也已經感知到自身與遙寄星貝的溝通,已然消失不見。
她眼裏忽然閃過一縷驚慌。
“我……回不了家了?”
狂烈霸道的姑射拳意精神,仍然橫推。
三條真龍玄功與神通齊落而下。
乍響聲傳來……
平川中一片風波起,就好像天上有三顆星辰落下,周遭都變成了一片浩大的元氣海。
氣血在其中交織,血光在其中閃爍。
大約須臾時間……
卻隻見三條真龍再度騰飛而起,低頭俯視。
而那碎裂的平川中,一位少女口吐鮮血,站在煙塵裏,擡頭注視着敖九疑、北阙沐、西雲妨。
十五歲的少女身軀瘦弱,眼中仿佛失去了神采。
可是她依然站得筆直,哪怕身上筋骨俱碎,一股氣血也撐着她的軀體,讓她不在這三條真龍面前低頭!
虞七襄嘴中流出鮮血,面色蒼白,可她卻昂首挺胸擡眼望着天空,眼中滿是輕蔑……
“你們啊,與尊貴二字……咳……可扯不上什麽瓜葛。”
旋即虞七襄又轉頭望向重安三州方向,眼眸逐漸迷離。
“母親大人……這太玄京不如你說的那般好。”
虞七襄心中這般想着,心思恍惚間,卻忽然又想起那寂靜而又幽深的街道,想起青玥的餃子,想起如同一隻貓咪一般的濯耀羅,以及小小年紀就總說些成熟話的徐無鬼。
“還有陸景先生。”
她住在陸景小院中的這些日子,其實接觸的最少的還是陸景。
陸景每日早出晚歸,偶爾才會與她說幾句話。
可不知爲何,明明陸景的年齡不過比她大上兩歲。
可是虞七襄卻覺得陸景反而如同一位長輩一般,平日裏說話做事,都讓虞七襄想起兄長,相信母親。
“也有好的地方,隻是不那麽好。”
虞七襄心中低語,軀體中的劇痛令她意識有些模糊。
而那天上三條真龍中,有一條落于平川,身軀隐藏在黑暗中,遠遠注視着虞七襄。
“血債血償,虞七襄……你斬滅龍宮,令這廣大天下,再無我的歸處。
今日我殺你,是因果輪回。”
北阙沐輕聲低語,冷然的目光中夾雜着許多情感,似乎有大仇得報的快意,似乎有意識失去目标的迷茫,旋即又升騰出熊熊的殺念。
虞七襄仍然站在原處,她聽道北阙沐的話,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怒氣。
“血債确實應當血償,可是北阙龍宮欠下的血債呢?”
虞七襄眼神中同樣也有迷茫:“十萬餘人死在龍宮中,其中尚有老弱年幼者,他們原本生活凄苦倉皇,卻終究活了一條命。
可到頭來,他們天天敬拜的龍王,卻吞了他們的肉,磨去他們的骨骼。
甚至覺得賤民的骨骼中帶着天生的魔氣,還要被吐出口中,随意散落在水底。”
虞七襄已經沒有能力說話了。
這些話都回蕩在她的腦海裏,她似乎想了很久,不明白這等凄苦的事又如何能瞞過朝堂,不明白那些所謂賤民難道就真的連活着的資格都不配有?也不明白這般繁華強盛的大伏爲何不管。
于是這種種念想,化作虛弱的力量,化爲了一句疑問。
她眼中并不露怯,抹去嘴角的鮮血,問道:“龍屬食人,難道不是罪責?”
北阙沐不答,朝着虞七襄走來。
他似乎故意走的頗爲緩慢,也許是在享受複仇的滋味,也許是想讓虞七襄受一些煎熬。
敖九疑同樣不答。
反而是雲中的西雲妨搖頭道:“龍王食人而延壽,是無用凡人們的榮幸。
若真可延壽,他們也爲這盛世做出了貢獻,虞七襄……你還太小,你也許真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人,卻不知天下強弱有别,強弱之間如隔天塹,硬生生劃分出貴賤來。
你是貴人,原本應當俯視天下,卻偏偏要爲那些無用的賤民出頭!”
虞七襄劇烈的咳嗽着,身軀顫抖。
她低下頭來,又問道:“據說北阙海龍王那延壽法門,是太初海大太子贈與,可有此事?”
西雲妨輕點頭顱,還發出一陣笑聲。
虞七襄閉起眼睛,歎了口氣,有些失望:“還想着以後也走一遭太沖海。”
“父王、母親、兄長……”
虞七襄神思迷離,身上氣血逐漸消融,體内八道先天氣血構築而成的姑射神山,也逐漸崩塌。
澎湃的姑射拳意從她精神中流逝。
而極爲遙遠的所在,重安王妃同樣低着頭,落下淚來。
她轉身看去,卻見重安三州猛将如雲,強者亦有許多,她自身也有強絕的修爲,曾經斬心中之惡,斷去了與天上三星的聯系。
可是現在……在如同天穹一般的大勢籠罩之下,她的女兒卻要死了。
柔水也在流淚。
虞東神望向了重安王所在的方位,混去一輪大日的氣血已經衰敗不堪,将要熄滅。
他也望見重安王妃久不曾顯現的淚水,于是他伸手握住一旁的銀槍,孤身一人走入黑夜中,前往那氣血紅霞漫天之地。
總要殺一殺人,才可解去心中的悲涼!
可正在這時,落淚的重安王妃神念湧動,突兀擡頭。
北阙沐停下腳步,天上的敖九疑、西雲妨氣息也略有一滞。
而神思迷離的虞七襄耳畔卻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
“來的晚了些,路上耽擱了些時間。”
“陸景!”
北阙沐猛然出聲。
竹中阙中原本讀書的七皇子,嘴角露出些笑意。
玄都李家,池中的金魚早已消失不見,正在一處山巅上,盤膝而坐,低頭住是那一處平川上的李觀龍探出手來,金魚在他手上遊動。
“底蘊深重……也不可以常理待之!”
那平川厚重雲霧的深處,軀體高大的玄微太子坐在雲霧化作的寶座上。
原本他也如同太沖龍君一般緊閉着眼眸,而當陸景聲音傳來,玄微太子緩緩睜眼,眼中雷霆閃爍,又有一尊天龍相出現在他身軀之後。
這位天龍子嗣實在有些想不通……
陸景這樣的人物又爲何會來送死?
就隻有虞七襄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猛然睜眼,旋即又察覺到一陣陣藥香傳來,也有酒香傳來。
“這是青梅酒……治不了你的傷勢,但能讓你多些力氣。”
陸景身着白衣,腰佩雙刀,拿着酒壺放在虞七襄身前。
虞七襄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拿起酒壺,大口飲下其中的青梅酒。
而那北阙沐目光灼灼,還在注視着陸景。
“陸景,你不該入此局中。”
北阙沐皺眉道:“你執掌律法雷霆,有執律之權,如今你孤身一人前來,是想要護持虞七襄?”
天上的西雲妨龍嘴開合,冷笑道:“虞七襄屠殺龍宮,你身爲執律之人,應當定她得罪責,陸景……你可是前來問罪虞七襄的?”
陸景手中握着護身刀的刀柄,擡頭看了看天空,他知道那厚重雲霧裏,還有一位更強的玄微太子。
“大伏律法,并非隻對人有用。”
陸景朝前一步,站在虞七襄身前,搖頭道:“北阙海龍宮害了十餘萬生靈性命,罪責皆在北阙龍王、龍屬,以及太沖海大太子。
虞七襄犯下私刑之罪,也有其罪……”
“可是陸景修爲弱小,尚且治不了北阙海龍宮的罪,也治不了太沖海大太子的罪責。
所以在這種事情上,我身上的律法權柄,反而形同虛設。”
西雲妨道:“你明白就好,你隻有執律的權柄,卻終究隻是一個神火三境的修士,若自身無力,就是有天大的權柄又能如何?
崇天帝給你執律權柄,卻不曾給你調遣大伏三司的權利。
既如此,你還敢來此處?”
西雲妨怒聲喝問。
一旁敖九疑眼中落下眸光,眼中卻有些不解。
旋即又想起諸多陸景傳聞,明白這陸景曾經借助寶物,殺過神相修士,化不可能爲可能。
正因如此,敖九疑心中多了些防備,旋即又想起端坐在雲霧中的玄微太子,心中略微安定了許多。
“更遠處,還有一條蛟龍。”敖九疑目光微凝,眼中閃過一些懼色。
陸景聽到西雲妨的話,這樣說話,虞七襄喝了青梅酒,回過一些氣力來,朝前走了幾步,拉了拉陸景的衣角:“先生……快回去吧。”
陸景轉過頭來,像是在和虞七襄說話,又像是在和那三條真龍說話:“放心吧,我曾經答應過你母親,你離開太玄時,我會送你一程。”
“而我今日前來,也并非是執律前來,對于這件事情的罪魁禍首來說,我的力量還弱了些,執不了律,無法讓他們血債血償。”
虞七襄似乎已經疲乏到了極點:“先生,快回去吧,他們也會對你……”
北阙海眼中閃過殺機……
他想起了李雨師。
西雲妨眼中饒有興趣,見證一位天驕隕落,也是一件極好的事。
可陸景卻再度打斷虞七襄的話,聲音頗爲柔和:“你其實做的很好,那一條龍王大伏朝廷殺不得,心懷正義之士打不過,強者受凡俗所累不得出手,更多人視那些人的性命于無物。
可是,這諸多枷鎖都不曾束縛你,龍王已經活了許久,卻還想要延壽,因此而緻使十餘萬人身死,這是他的罪責……
這樣的所謂龍王,殺了也就殺了,無礙的。”
此時的陸景放下執律的枷鎖,就好像是一位長輩一般,望着眼前的虞七襄。
虞七襄睜大眼睛。
一直以來……除去百裏清風,除去燭星山上那些無法無天的大聖,好像并無多少人認同她殺龍王的舉動。
有些人覺得龍王行惡,該殺,卻不該被她所殺。
有些人覺得,大勢之下殺龍王,視國事于無物,是以武犯禁。
還有眼前這些小龍,他們覺得賤民就算死了更多,也抵不過一尊龍王。
唯獨就陸景今日注視着她的眼眸,直直告訴她……
她殺龍王一事,是對的。
而不遠處的北阙沐,重重怒火在他眼中閃爍,他飛天而起,化作一條盤踞的真龍。
真龍咆哮,風暴頓顯。
“陸景,你若還有能令天官降神的寶物,就一并拿出來。”
北阙沐獠牙森森。
敖九疑和西雲妨吞吐龍火!
可陸景緩緩抽出腰間的呼風刀,一道神念閃爍,喚雨劍出鞘,化爲一道流光。
“神火三重,就敢替别人出頭,蠢貨耶。”西雲妨哈哈大笑。
而陸景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看向厚重的雲霧,對雲霧深處的玄微太子道:“太子,你若坐而觀戰,這三條龍……就都要死了!”
陸景擡頭,眼中光彩熠熠,今日的他眼神比起往日來,多出些淩厲,甚至還有些張狂。
“今日我持劍來此,還請四位讓路,虞七襄今夜将越過角神山,一路前去重安三州。”
陸景就好像是在發号施令。
雲霧中的玄微太子向前傾身,饒有興緻的看着陸景。
“讓我來看看……太玄京中俱都稱頌之輩。”
而陸景身後的虞七襄呆呆望着陸景的背影。
陸景明明修爲不強,但此刻這背影卻厚重而又高大,似乎遮住了天上的黑暗。
許多人注目于此,卻隻見天上有四條真龍猙獰咆哮,而一位白衣正持刀而立,劍光閃爍間,護持住身後的少女。
這番景象壯觀而又充滿孤勇!
北阙沐卻獨獨看不慣這份孤勇,他怒笑一聲,擡手指點,一道神念頃刻間劃過,飛沙走石間,一條地龍再度翻身,就想要吞噬陸景。
然而陸景卻深吸一口氣,将手中呼風刀橫插餘地。
隻見他輕輕擡手!
引風!
召雨!
一道洶湧的元氣,從陸景元神中飄飛而出,緊接着陸景身後元神閃爍,燃燒大明王神火的元神,顯現而來。
風雨頓起。
天上的西雲妨看到這一幕,笑道:“陸景,三重神火又如何能撐起這等玄妙的神通?”
西雲妨神念湧動,而那地龍已然翻出身軀。
陸景似有所覺,颔首道:“三重神火,确實不夠。”
卻見他輕輕彈指!
燃燒在陸景眉心中的神火上,驟然閃過一道扶光劍氣。
扶光一出……
竟然……
頃刻之間就燃燒起第四株神火。
那神火氣息流轉,充斥着人間火種之氣,太玄宮中,原本毫不擔心的太沖龍君猛然睜眼。
“這是四先生的神火?”
百裏清風撫掌而笑,笑道:“看,我夢中的虹光來了!”
雲霧中的玄微太子已然站起身來。
可陸景卻似乎還嫌不夠,再度彈指!
第五、第六,兩道神火升騰而起,燃燒在陸景眉心中。
第六重神火,神火熾境巅峰,再朝前一步,便是極境!
而那引動的風雨越發狂暴。
陸景便如此按刀而立,神念湧動:“風雨皆受我命!”
一時之間,風雨大作,落在這一裏之地,那狂暴的地龍頃刻間土崩瓦解,化作元氣陣陣消散。
敖九疑、北阙沐、西雲妨身在雨中,也感覺到莫大的壓力。
“區區神火熾境……爲何?”西雲妨龍首擺動。
虞七襄也在這般想。
而那敖九疑卻在這一刹那出手。
卻見他龍嘯,身後猛然湧動起滔天巨浪,朝着陸景壓來。
北阙沐、西雲妨同時出手。
“神火熾境,瞬殺之!”
敖九疑目光閃動,虞七襄擔憂莫名,電光火石間,她還想要負傷再戰。
“先生雖強,可終究修爲境界……”
恰恰在此時,陸景再度彈指!
第七朵神火,冉冉升起,陸景随手一握,喚雨劍已經落入他的手中。
旋即一道聲音流入虞七襄的腦海中:“之所以耽擱了些,就是因爲路上燃起這些神火有些艱難,需要與我的劍氣相融。”
“如今七株神火,夠了。”
嶄新的四重神火,不同于大明王神火,反而夾雜着道道人間氣,竟然與扶光劍氣如出一轍。
所以當陸景執劍,橫斬而出。
一道劍光噴湧,騰飛上天,破空而去!
一陣煙塵消散,諸多神通接近消融,三條真龍俱都退去,龍嘯中帶着驚駭莫名。
而陸景提劍而來:“龍屬武道元神雙修,自命天生尊貴。”
“可即便再尊貴,也不可攔我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