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顔俊一眼認出了此人的身份,自知不妙,忙拱手作揖:
“丹林院陳顔俊,見過術道院首座大人。”
中年男人雙手垂在寬大的袍内,整個人像飄在半空一樣。
“又是丹林院……我不是丹林院的首座,不必稱我大人。”
陳顔俊點了點頭。
“是,首座大人。”
中年男人細弱垂柳的長眉微動, 眸光混沌,看了眼眼前的丹林院弟子,隐約察覺出了某種嘲諷。
“想必那賊子,也是如你這般,在嘲諷老夫天天彈琴,卻不知琴,才将一首反詩藏于亂律之中。”
這樣說着,聯系近年民間出現的叛賊,他隐約知曉了那人的真正身份。
“我等術道一途, 素來追求單靈之高度,追求五靈之均衡,何嘗不是對靈力掌控的一種執拗?”
“真正的道法,不該拘泥于形,随心所欲,方得大道。”
“雖說是一首魔紋隐藏的反詩,卻能看出, 那賊子的境界在老夫之上。”
陳顔俊明白,首座大人乃是二品術師, 所謂的境界并非是修爲,而是說禦靈的境界。
“首座大人謙虛了,此乃魔道, 那賊人故意以魔功在五行催靈上壓您與祭酒大人一籌,引您誤入歧途, 隻一年時間未必能解出。弟子因同是五行均賦, 又在魇氣幻境的某個點破解其共鳴魔紋,方能解詩。”
混沌的眸子微微一凜, 清虹子感覺自己又被丹林院弟子當面嘲諷了。
方才的五道靈泉高低不一, 回蕩着宛若琴聲的餘韻,看似混亂,卻渾然一天,似與大道共鳴。
這是兩位丹林院弟子,時隔數十年聯合奏出的嘲諷之音。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還好祭酒大人今日不在國子監,老夫若非以陣法将外人隔絕,洗去這首反詩在衆人神魂内的痕迹,一旦傳揚出去,你很可能會被懷疑是反賊同黨!”
解反賊之詩……陳顔俊當然知道自己無意中惹禍上身。
不過,他隻是解詩而已,一個沉溺于養氣第二境禍害世人,一個以養氣第三境匡扶天下,他問心無愧!
何況,還有慕容夜保他……
此事占了妖魔鬼怪中的魔字,就算被裘公公抓住把柄,他定會引鎮獄司裁決。
說起來, 陳顔俊本來隻是好奇,以爲自己可以獨自解詩, 而不爲人所知。
誰知道,這黃巢藏的詩,并非是隐藏在柱内的文字,而是引發的大範圍柱鳴,像是五根靈柱彈奏之聲——顯然是在揶揄喜歡彈琴的首座大人!
想要解詩,必須完全精細控制到與之合律,才能引動柱體詩鳴,一旦引發詩鳴,陳顔俊便會失去掌控。
他隻是一把開鎖的鑰匙,打開鎖之後,裏面的東西不歸他管了……
黃巢留下的魔紋,魇氣幻境,驚厥紅茶……總感覺這些事有些關聯。
今日,也算是不虛此行。
如此想來,陳顔俊面帶謙卑,朝首座大人拱手一拜。
“是弟子唐突,多謝首座大人出手幫弟子隐匿此事。”
當然,他也知曉,首座大人也不想反詩以這種誇張的打臉方式傳揚下去,否則定會引爆輿情,相當于幫黃巢打廣告了。
清虹子眸光微動,搖首歎息道:
“五行均賦強行沖關易入魔道,可方才看你于魇氣幻境解詩時,一身浩然正氣,似有救民之心,與那賊子截然相反……一個年輕人竟有此等心性,命不該絕。”
易入魔道……陳顔俊心中一驚,點頭稱是。
“多謝首座大人指點!”
清虹子見孺子可教,便又道:
“這件事,将由本座親自報與陛下與祭酒大人,便說是我弄琴時無意間五柱共鳴,方才解詩……此舉會奪了伱的名聲,你可願意?”
願意,當然願意,陳顔俊不需要多餘的名聲,忙道:
“多謝首座大人照拂,一切由首座大人安排!”
清虹子頗爲滿意,弄鬓如撫須,這才開口道:
“若是哪天朝廷誅殺了賊人,或是你這輩子若有機會入了三品,我自會恢複你的天才聲譽。”
陳顔俊忙道:
“也不必恢複了,弟子今日隻是單純的好奇而已,隻爲确定自己與那賊人走的并非一路,不求人前顯聖。”
不求人前顯聖……清虹子面色微冷,搖了搖頭。
“即便抛開最後的柱鳴解詩,你也已在我術道院大顯神通了,還想如何顯聖?”
說罷,身形一散,如琴聲戛然,驟然消失在陳顔俊面前。
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那煙波浩渺的靈壓,以及籠罩清霧原的半透明的黑色法陣。
……
清霧原上,天光大亮。
陳躬行扭頭看了眼,五行靈泉被成功催動,形成完美的細流。
從剛才的神魂的異常看,他猜到首座師兄已經過來了,也見了陳顔俊,而後似在隐藏什麽。
他明白,首座愛才,惜才,遇到真正的天才,定會指導一二,免得誤入歧途。
這樣想着,他也沒有再看陳顔俊一眼,隻搖首歎息,闊步走下山去,一邊走,還一邊罵道:
“該死的丹林院,總出天才!”
女生們回過神來,看到五道纖細的靈泉噴流不止,維持完美的穩态,霎時歡呼起來,全圍在陳顔俊的身邊,詢問他是怎麽辦到的。
那關詩妍,更是快要撲在陳顔俊身上了。
劉寰面黑如墨,悔不當初,若非他要教陳顔俊搓水火球,事情也不至于發展到這一步……
心中不禁嘀咕,這小子吃個蘑菇吃出天才來了?
人群外圍,兩個助教也驚愕不語。
以他們的修爲,還不足以知曉時間停滞了片刻,首座大人已經來過。
賀劍群驚歎道:
“用體術中的化勁輔助五行禦靈,修行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
雲燕回也尤爲震驚,再見陳顔俊,如見璞玉,扭頭見陳陳博士搖首下山,長松了一口氣,對陳顔俊嚴肅道:
“博士不會再阻攔你上課了,但你的五行禦靈之術已在我之上,除非去見首座大人,術道院已無人可教你!”
陳顔俊回過神來,拱手作揖,語氣謙遜的說:
“多謝雲助教指點!”
……
散課後,清霧原上的人群在震驚中徐徐散去。
陳顔俊飄渺霧中,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慕容夜。
“這女人,果然放我鴿子了!”
看了眼徐徐落下的武道靈泉,忽然有些恍惚。
昨日入品後,他在丹林院把醫術加滿了點,徹底解決崔禅師的蠱毒。
今日又在術道院催動五道靈泉、引出黃巢藏詩。
陳顔俊忽然領悟出一個道理——
人前顯聖有瘾。
雖然自己問心無愧,而且還有慕容夜暗中保護。
可慕容夜到現在也沒見人影……
清虹子首座說的沒有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人前顯聖太過分了,容易被歹人盯上,要不得。
尤其現在,他九品修爲,加上滿級化勁與共鳴,最多也能戰個八品。
他顯的聖,隻是因爲局部境界高,而非戰力強。
那黃巢便做的很好。
殺人頂替後潛伏在國子監七日,把藥術與禦靈技藝學到手後,臨走前才裝了一波大的,之後留下藏詩揚長而去。
清虹子首座之所以封禁清霧原,除了想保護他外,其實也不想黃巢這首反詩,以這等嚣張打臉的形式傳揚出去。
可陳顔俊這張臉,想低調太難了。
眼下,關師姐還沒下山,正拉着他的胳膊,撒嬌賣萌似的求他教她催動靈泉。
陳顔俊心想,原來,隻要你長得足夠帥,女舔狗是真存在的。
他連忙掙脫開關詩妍,禮貌道:
“陳某所爲也是劉師兄教的好,關師姐若有想學的,可以請教劉師兄。”
劉寰也沒走,一聽,連忙應承。
“啊對對對……”
忽然覺得身爲禮儀之士,如此着急承認有辱斯文,連忙道:
“不,我是說,陳師弟過譽了。”
豈料,關詩妍又拉着陳顔俊道:
“你别過譽他呀,你教教我嘛!”
劉寰語氣一窒。
“我……”
陳顔俊沒辦法,隻得認真說道:
“修者之皮囊,猶如凡人衣裳,身外之物也,關師姐,我已經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請自重!”
說着,再次掙脫開關詩妍,和江渺闊步離開了清霧原。
關詩妍氣的跺腳,怔怔望着陳顔俊遠去的背影不轉睛。
一旁,劉寰長松了口氣,沒想到陳顔俊還挺知恩圖報。
“師妹,人不能總盯着遠處的鏡花水月,要看每日陪你散學的人是誰。”
關詩妍冷聲道:
“你沒聽到嗎,陳顔俊說你長得像破爛衣裳,不如他好看!”
劉寰:
“……”
……
下山路上。
江渺走在陳顔俊身後,感覺有些恍惚,以及陌生。
便開口問:
“人到底要如何才能頓悟呢?有沒有安全的辦法在生死邊緣走一遭?”
陳顔俊忽然停步,轉身看着他。
“我知道你羨慕我的際遇,這裏有一個辦法僅供參考:你設想一下,假如現在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經不是曾經的陳顔俊了呢?你的朋友很可能早已經死去,你願意讓一個隐世強者占據你的身體,然後頓悟變強嗎?”
江渺神情一怔,好似被一陣涼風透體,直覺背脊發涼。
“你……别開這種玩笑呀,我真的害怕!”
陳顔俊聳聳肩。
“害怕就努力吧,人每天比昨天的自己更強,便夠了。”
“人隻能和過去的自己比,沒必要和别人比。”
“既然你在婦科方面有天賦,那便繼續鑽研,發揚光大,也許有一天會成爲一代宗師。”
陳顔俊一碗雞湯下來,灌的江渺七葷八素,直盯着他道:
“你真的變了……可惜,我有一種預感,我很快就看不到你的背影了。”
“放心,我不會抛下朋友的。”
這樣說罷,陳顔俊離開了國子監,溜的沒影了。
……
萬法閣,頂樓。
窗台上,那圓臉、佩長劍、身穿神策軍藍黑袍子的年輕人,眸光微動,感覺時間停了百餘息。
“老師,方才,我好像聽到了不一樣的琴聲。”
清虹子再次撫琴,卻再也聽不見任何旋律了。
年輕人蹙眉道:
“這人竟以九品五行均賦同時催動了五道靈泉,雖然靈泉纖細,卻也做出了老師當年沒能完成的事,術道院出了如此天才,不去看一看嗎?”
清虹子搖了搖頭,反問他:
“素聞神策軍軍務繁忙,你今日這般悠閑麽?”
圓臉年輕人咧嘴笑道:
“這不是想念老師麽?沒想到幾年沒見,老師的五行禁魂陣日益精進,連弟子也騙過去了。”
清虹子沒有開口,以琴發聲。
“這是術道院的一點私事,你現在是神策軍的人,爲師不想害了你。”
圓臉年輕人卻搖頭笑笑,扭頭看向了清霧原,歎道:
“真正的天才,是藏不住的。”
“猶如高挂黑夜的炬火,終将化爲赤霞,燃盡天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