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獄司,司樓。
九層塔外,斜着倒插了十八口青符巨劍,在夜裏發出隐隐青光,映照着漆黑塗血的鎖鏈,顯得尤爲陰森。
慕容夜帶陳顔俊,來到司樓一層的内閣, 找到了上次的面慈老者。
老者盡管面慈,名字卻叫酆祠。
酆有酆都之意。
祠是祠堂。
這名字,聽着就感覺不太喜慶,很适合當鎮獄司的一樓大堂經理,負責接待貴賓,處理常務。
慕容夜入内閣, 直問了句:
“司正在麽?”
面慈老者每次見到慕容夜, 都想起了自己的空頭賬本,沒好氣道:
“那得看您有沒有正事了。”
慕容夜雖面帶醉意,語氣卻難得的認真,夾雜着雀躍。
“是正事,但這件事隻能親口與司正說。”
酆祠看慕容夜那表情,隐約猜到有什麽立功邀賞之事,可惜眼下,司正大人确實不在鎮獄司。
“這個點,司正大人可能去陪陛下下棋去了, 若是正事,您還是先與何部丞說……給每個部設立部丞就是幹這種事的。”
慕容夜蓦的皺眉, 嘀咕道:
“是我欠司正的錢,又不是他欠我錢,這麽怕見我作甚?罷了,我先找老何領賞,其餘都交給他解決吧。”
正要離開,忽然想起陳顔俊入職手續的事, 還差最後一步。
“對了,給我新任副手的鎮獄虎符解鎖, 他已入品,也過了别部的考核,趕緊把裝備和月俸奉上。”
面慈老者蓦的一怔,沒好氣道:
“剛入職哪來的月俸?”
慕容夜伸出指節,敲了敲長案,以示威脅道:
“什麽剛入職,原則上,他是續我副手的職。”
說起許入雲,面慈老者直歎道:
“唉,許少卿的撫恤金,連同全年的俸祿,一齊送到許家了。”
許少卿不是名字,少卿是官職,鎮獄司給這些不良人一個好聽點的、由皇帝欽點的官位,讓他們有些歸屬感。
聽到副手撫恤金和全年俸祿都提前發了,慕容夜語氣一窒,驚愕不語,半天憋了句:
“你們銜接的還挺快……”
“能不快嗎?”
面慈老者瞥了眼陳顔俊,心道許入雲剛死不足十日,這慕容夜便找了個九品武夫當副手,太無情了。
随後, 起身去後房的檔案館,找出了記錄陳顔俊檔案的玉簡。
“陳顔俊,五行均賦,九品武夫,尤擅體術與醫術,品性……怕死?”
怕死還來鎮獄司,酆祠實在不知道這倆人怎麽想的。
“寅虎部一共隻有五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文官,老朽還以爲你們寅虎部隻招精英……沒想到你卻找了個九品武夫當副手,造孽啊!”
慕容夜也懶得解釋什麽,一手舉壺喝酒,一手攤開:
“造什麽孽?他是我姐夫,老爺子要我安排工作,實在沒辦法,湊合着用吧……還能咋滴?”
陳顔俊也不解釋,要珍惜、享受短暫的低調時間,因爲這種低調,可能撐不過十二個時辰。
酆祠搖了搖頭,接過陳顔俊遞來的鎮獄虎符,取出司正大人留在這裏的解鎖章,往上一蓋。
自此,陳顔俊正式成爲鎮獄司寅虎部的一名不良人。
“陳少卿,若真是怕死,做些文職工作也是可以的。”
陳顔俊颔首緻謝,便轉身與慕容夜一起走出了司樓。
他大緻看了眼符玉空間,自帶的鎮獄司新手大禮包:
一枚黑色玉簡,大概是介紹鎮獄司種種規章與常識。
一柄黃階佩劍。
兩套黑色的不良人制服。
一套内穿的護丹軟靈甲。
沒了。
出門後,慕容夜舉壺痛飲,牽出雄駿的白馬,一躍上馬,直奔大明宮。
内城宵禁針對的是普通人,鎮獄司不良人不在宵禁人群範圍内。
陳顔俊騎馬快步跟上去。
慕容夜道:
“符玉本身也可以意念通訊,不過随着距離拉大,會有很大延遲,還是融血附靈提醒危險的速度更快。”
陳顔俊手握着符玉,不禁蹙眉。
“這符玉怎麽和伱姐給我的符玉差不多,一個虎形,一個鳳形,但中央的符文一模一樣?”
慕容夜道:
“我習劍之前,修的是工靈匠,做幾塊護身符玉不是小意思麽……”
“你該不會真以爲,我會不顧親愛的姐姐和外甥女們的死活吧?”
陳顔俊還真的這麽以爲。
“那秋濯怎麽險些被蠱雕殺了?”
甚至可以說,以當時的境況看,若非他出手引開蠱雕的注意力,秋濯是很難擊退蠱雕的。
難道說,那時候,慕容夜也在現場不成?
陳顔俊并不相信。
慕容夜卻笑了笑:
“長安城内遇到任何危險,隻要我沒有來救你們,一定是你們死不了……記住這一點哦。”
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陳顔俊試探着問她:
“那如果死了呢?”
慕容夜聳了聳肩。
“死了……說明我來了也沒用。”
陳顔俊:
“……”
不過,那日,秋濯即便受傷,也十分期待能見到慕容夜。
這小姨子這麽不靠譜,秋濯又爲何這般迷她呢?
大明宮的夜景依然恢弘,壯袤,仿佛宇宙星辰倒映此地。
很快,慕容夜來到了太液池邊。
太液池,便是蓬萊池,唐末,元和十二年造,因池名與蓬萊仙城撞名,後改爲太液池。
太液池面積不小,算是片小湖。
慕容夜騎馬一躍入水,馬踏劍氣,在湖上跑,發出與踏地相仿的聲音。
夜裏,慕容夜騎馬速度太快,陳顔俊沒太看清,跟着騎入湖中,差點騎馬栽進了水裏。
還好,他反應極快。
一瞬間禦水靈附着在馬腳上,從踉跄的騎姿回過身來,也輕松做到了馬踏水面的特效。
不過,慕容夜用的是九品劍氣做到了這一點,難度大的多。
陳顔俊好奇的問她:
“你有這等劍氣,直接踏劍氣便能在天上飛穩吧?然而,你怕飛,卻并不怕水……這是什麽道理?”
慕容夜仰首痛飲,搖首笑道:
“水是水,天是天,能一樣?”
陳顔俊卻一本正經的說:
“有詩道,春水船如天上坐,你看那出雲之月,不正在水中嗎?”
“嗯?”
慕容夜低頭看了眼湖面,皎皎月輪正在馬蹄之下,兩眼一滞,身形一晃,與馬雙雙栽進了水裏。
陳顔俊看傻了眼,這女人真恐高到這種地步?
一個曾經的三品修真者,是怎麽做到恐高的?
仔細看,這女人和馬沉在湖底,幾乎睡着了……
最後,還是陳顔俊把她一人一馬從水中拽上來,拖去了湖心島。
岸邊,月光灑下,映若銀輝。
慕容夜一身劍氣抖擻,便風幹了身上水漬,仰首噸噸喝酒,眸子裏的酒光、月光混合成了劍光。
與夫人的浩瀚、溫軟不同,小姨子的身段宛若神鬼雕琢而成,仿佛神仙畫卷裏才有的古典比例。
陳顔俊隻瞥了眼,不再觀瞻。
“你的馬也飲了酒?”
慕容夜擦幹唇邊酒汁,轉身朝山上走去。
“亂世将至,也許飲些酒才能看清前路。”
陳顔俊猜測,這女人恐高和喝假酒無關。
她的酒很可能與談博士的紅茶效果相仿……
寅虎殿,正在島上。
鎮獄司除了主樓,鎮獄軍軍閣,還有十二生肖部的部堂。
十二生肖部,是秘密設置的特别調查部,以偵查大案、要案爲主,其部堂大多隐藏在地下或叢林裏。
唯有寅虎殿,直接在太液池湖心島上,光明正大建了個殿閣。
寅虎通體木制,屋檐飛揚,伸出近丈遠,快成遮雨的亭子了。
殿不大,高五層,如塔身,加上飛揚的屋檐,雖然遠遠看上去宛若猛虎下山,顯出威風八面的劍氣。
寅虎部,隻有五個人,主堂卻修成五層高。
一人一個大平層當辦公處,嚣張到沒朋友。
慕容夜住在五樓頂層,部正層。
四樓,偵查層,即是陳顔俊即将的辦公地。
副手,掌管的是偵查。
三樓,戰鬥層,是個術法道場。
二樓,後勤層,主管後勤輔助。
一樓,便是部丞之居。
部丞,即司正控制十二生肖部的文官,修爲至少都是五品,以監督、制衡十二不良帥的私權。
寅虎部部丞,何不眠,素有早睡的習慣,天黑就睡了。
還好,二樓後勤層燈火通明,但也不見有人下來迎接。
慕容夜朝二樓大喊道:
“去蕪,快出來,我給你帶一位俊書生來了,可以陪你讀書。”
敞開的門窗迅速緊閉。
然而,慕容夜的速度更快,抓着陳顔俊肩膀,趕在門窗徹底關上前,一躍翻了進去……
準确說,不是跳躍,而是違反重力的沿壁快跑!
速度快到陳顔俊差點被跑吐了,此刻勉強站穩,直搖頭說道:
“應該修樓梯的。”
慕容夜聳了聳肩:
“修真者走樓梯?未必太跌份了。”
“總比跑牆好些。”
陳顔俊看了眼,剛才的窗栅上刻印了密密麻麻的靈紋,似乎是個聽到喊聲能自動關閉的靈窗。
看了下後勤層,本該空曠的樓層裏,擺着一面面書架,像個藏書閣。
除了書和書架,以及一個埋頭讀書的年輕女人外,看不到别的東西。
這算哪門子的後勤處?
見慕容夜與陌生男子進來,那女子倒是從書案前起身,禮貌拱手道:
“部正大人!”
陳顔俊心想,這女人大概是看書太入迷了,根本沒聽見慕容夜的話。
仔細看,這是個五官可人、卻面帶嚴肅書卷氣的年輕女子,個子不高,穿着一身青色儒衫。
看那發型,乍看還以爲是波波頭。
細看才發現,她的發髻紮在腦後。
五官本是可愛的蘿莉類型,身段也十分嬌俏,與小玥外形頗爲類似。
但臉色嚴峻,眸光低沉,有種讀書腌入味、考而不死是爲神的卷狗氣息,像是個高考女生。
與談博士一臉娴雅、飄逸的書卷氣,相去甚遠。
修爲隻是八層,天賦還湊合。
慕容夜伸手搭在了女子瘦小、疲憊的肩膀上,向陳顔俊介紹道:
“這位是管後勤的宋去蕪,是當年我在國子監工靈院的師妹,并非犯人之身,擅長使用與修繕各類法器、軍器……不過,有些不務正業,天天想着考公,應該很是博學,你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她都可以幫忙解決。”
陳顔俊微微颔首。
宋去蕪……去蕪存菁,倒是個好名字。
“陳顔俊見過宋師姐。”
慕容夜随即又向宋去蕪介紹道:
“這小子是我姐夫,接下來是我的副手,嚴格說來是你的上司,我不在的時候聽他的也沒錯。”
宋去蕪倒是很有禮貌,朝陳顔俊深深鞠了一躬,頗有些儒氣。
“陳偵卿,幸會。”
部正大人,偵卿……每個人都要加官職嗎,主管偵查的少卿,叫偵卿?
有考公内味了!
陳顔俊猜測,這位宋師姐在工靈匠一途可能是個學霸,而在儒道一途,很可能是個學渣,前景堪憂。
慕容夜忽然想起了正事,道:
“我剛才喚鄭克,去查方海平這個人的背景,他還沒回來麽?”
宋去蕪認真道:
“鄭克主殺伐,不善偵察,部正大人爲何不自己去查?”
慕容夜拍了拍陳顔俊的肩膀。
“笨,我在救我們的新偵察!”
說罷,便又道:
“眼下,閑着也是閑着,把樓下老何叫醒吧。”
“嗯。”
宋去蕪從二樓主門飄飛下樓。
取出四個竹筒一樣的法器,對準一樓四個窗戶,發出刺眼的五色光。
随即,又取出一根笛形法器,遞給了陳顔俊。
“陳少卿,你來吹!”
陳顔俊随便吹了下,竟沒有吹出聲音來。
便動用化勁,這才吹出聲來。
看起來是笛子,吹出來卻是咿咿呀呀的傩戲……
傩戲就是唐朝的驅鬼戲,難聽程度遠超一切現代戲曲。
連陳顔俊自己都快要吹不下去了。
慕容夜和宋去蕪皆捂着耳朵。
綿延的化勁吹了出去,給一樓窗栅震的前後搖晃。
一個身影蓦的破窗,一閃而來,伸手摁住了笛孔。
傩戲戛然而止!
寅虎部部丞何不眠,是個面帶皺紋、略顯油膩的中年男人,五品儒師,穿了一身鎮獄司的紫黑官袍,将微微發福的身材裹得緊繃繃的。
饒是如此,那一身書卷儒氣,比宋去蕪的卷狗儒氣正多了。
五色的探照燈熄滅了。
何不眠睜開惺忪睡眼,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
他居然被一個九品武夫給喚醒了!
身爲部丞,要監管的是無人能監管的慕容夜,何不眠隻好天天早睡,眼不見爲淨。
他天天要給慕容夜擺平各種瑣事,卻連個書童都沒有。
到了子夜下班點,才能回家陪老婆孩子,或是去南仙坊被人陪……
陳顔俊連忙拱手作揖。
“陳顔俊見過何部丞!”
何不眠醒了醒神,揮手間點燃了一樓燭火。
這才看清楚陳顔俊,竟如此俊秀,直歎道:
“能叫醒我……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呐!”
慕容夜心中興奮,抿了口酒,毫不含糊的說:
“今天我們立大功了,你去給我把司正找來。”
何不眠眉頭一皺,以爲是自己聽錯了什麽。
“你說……把司正大人找過來?”
慕容夜點了點頭。
“對。”
何不眠心想,知曉你與長公主關系好,但也不能這麽使喚司正大人吧!
“你喝的太多了。”
随後,又招手小聲對宋去蕪道:
“去蕪,帶部正大人去醒醒酒!”
慕容夜卻隻顧飲酒,鼻子裏冒出的酒氣,如劍氣一般豪橫。
“國子監五行原上的藏詩,今日被解出來了。”
何不眠一怔,不太相信,畢竟慕容夜偷偷去解過不下十次,無一次成功。
“你?”
慕容夜冷哼一聲,大言不慚道:
“都說姐夫是小姨子的半個……算半個我吧。”
陳顔俊一愣,他隻聽說過小姨子是姐夫的半個屁股,話到你嘴裏,怎麽就反過來了呢?
何不眠眉頭一皺,看向陳顔俊。
仔細回味,剛才吹出的傩戲非同尋常,跟真的有鬼一樣……顯然是一種高階共鳴之力。
二人合作,也許真有可能解詩。
這樣想着,何不眠面色嚴肅道:
“不管真假先保密,我這就去找司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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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改文寫大綱,耽誤了,加上新場景、新人物不好寫,今天就一章,明天盡量多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