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
中軍營帳,參戰将軍齊聚一堂。
主帥徐霆兩鬓斑白如霜,溝壑縱橫的臉龐一片嚴肅,他激昂痛切地下達軍令:
“今徐霆受命統兵百萬,誓要與諸位一道掃滅蠻夷,共建不世之功業,還神州大地朗朗晴空!”
“天道巨變以來, 中原屢敗于蠻夷之手,蒙受幾千年曆史前所未有的恥辱!”
“何以至此?”
舉帳肅然之時,徐霆喘息了一聲,語調逐漸平緩:
“皆在中原一味防守,一味退縮,皆在咱們缺乏同歸于盡的勇氣。”
“孤城危如累卵,卻能堅守六十四年寸土未丢, 顧長安一人一劍屠殺萬軍, 勇氣在于信念, 信念在于咱們身後的蒼生黎民。”
“若不想亡族滅種,那便以命搏命!”
将軍們壓抑的戰意頓時勃然噴發,舉帳高喊:
“共赴國難,血戰到底!!”
驟然之間,徐霆從帥案拔出那柄金鞘鎮軍王劍, 憤然一砍,長案砸翻在地:
“滅夷!”
……
太陽初升,薄霧尚未消散,玉門關以東的中原大陣出動了。
一陣陣嘹亮勁急的号角響徹數百裏, 前方營壘的大軍破巢而出, 漫漫黑色籠罩荒原, 猶如浪潮幾欲摧毀大地。
纛旗高高飄揚, 徐霆立于雲車瞭望台, 俯瞰着近二十萬兵馬緩緩推進。
他要視今日攻勢戰況而定,不可能首戰就孤注一擲。
第一波試探,中央步軍十萬,兩翼騎兵各五萬。
在一望無際的平坦荒原, 雙方都沒什麽地形優勢可以利用, 正面碰撞取決于雙方真實戰力。
因此,首戰成果至關重要,倘若中原戰損比過大,後續戰役就必須仰仗奇招制勝。
但縱觀華夏曆史,九成戰争勝利者,都是實力更優一方的正面勝利。
一萬對六千,可以靠謀略奇招。
一百萬對六十萬,唯有正面會戰。
遙遠處,隆隆鼓聲大作,地面像是被震覆了,蠻軍數千旗幟已經出現在視線中。
東吳琴公和楚國夫子懸在空中,身後是浩浩蕩蕩的修煉者,結成防禦陣法,前線一排排墨家特制的盾牌。
“兒郎們,咱們不祭妖魔,不敬鬼神,隻敬良心!”
“昔日盛唐時期, 是中原給了咱們部落糧食布匹絲綢,讓咱們告别野蠻生活,學會了禮儀廉恥, 咱們報恩的時候到了。”
“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無上光榮!”
具裝重甲的折蘭肅親自扛旗,生怕兒郎毫無戰意,便在戰前瘋狂鼓舞軍心。
到了他這個地步,一旦中原落敗,全家便要被蠻國千刀萬剮。
隻有死戰這條路!
萬一戰死,兒子孫女在長安城還能享有一個爵位。
“化雄魂,鎮山河!”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殺啊!!”
折蘭肅竭力嘶吼,率領麾下兒郎及左翼騎兵做第一波沖陣。
兩大軍陣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撼動荒原,若萬頃怒濤撲擊寰宇。
密集箭雨鋪天蓋地,刀劍斧钺锵锵争鳴,塵血籠罩下,戰場赫然變成血肉磨場,開始最原始血腥的搏殺!
一炷香時間,雲車瞭望台的徐霆臉龐緊繃,他嘶啞着嗓音:
“支援右翼,中軍破敵!”
“諾!”将軍緊握号令旗的手臂都在微微顫抖,飛步下了雲車。
蠻狗往後蠕動!
第一波沖鋒,聯軍大勝,近乎勢如破竹!
士披肝瀝膽,将寄身刀鋒!
這便是華夏文明最頑強的意志!
殺聲與短促的嘶吼直使戰場顫抖,西面蠻軍重新集結步騎兩陣,雁鵬巨鳥自一輛輛辇車飛出,在空中凝聚出一張血色巨網。
在巨網覆蓋範圍,中原精銳厮殺的速度肉眼可見放緩,連騎兵持槍奔襲都變得遲鈍而緩慢。
“聖人!!”一将沖天咆哮,他眼睜睜注視着麾下兒郎悉數戰死,原本前沖的陣型後撤了幾十丈。
西蜀戰場的夢魇再現。
該死的網!
屍橫遍野,鮮血汩汩,傷兵們凄慘哭嚎,躺在荒原被馬蹄踐踏,戰場慘烈如無邊煉獄。
兩個武道聖人齊齊施法,天空網罩逐漸模糊,但沒有改變攻守異勢,先前被沖散的蠻軍鐵騎悉數重振精神……
當夜幕降臨,百面巨大的銅鑼也“嘡嘡嘡嘡”地響了起來。
兩軍鳴金收兵,緩緩撤向戰場邊緣。
玉門關荒原到處蠕動着斷臂殘肢的血人,到處彌漫着絕望痛苦的嘶吼。
已經傷痕累累的士卒左右手各抱一個蠻狗首級,視線逐漸模糊。
他不知道此戰會不會勝利,他更不知道中原會不會赢,但他粗糙的手心依然抓穩了蠻狗頭顱。
“俺還有三個月就當爹了,真遺憾啊……”士卒笑着閉眼,臨死前丢了頭顱,将铠甲裏的家書抽出來放在身上。
……
蠻軍黃金台,各人皆步履飛快,戰場訊息如飄雪般垂落阙台。
蠻帝氣息陰沉,狂飲三爵,竭力壓制自己胸中翻翻滾滾的憤怒之火。
“剖腹謝罪!”他咒罵了一聲。
六具怒目圓睜的屍體直挺挺跪坐台下,列成一排,雙手緊握着插進腹中的短劍。
審判官面無表情,首戰中這六人屈辱至極,唯有自裁給戰死的帝國兒郎一個交代。
“擡走!”紫發老怪物闊步而來,淡淡道:
“粗略統計了戰況,一個帝國精銳消耗了兩個半漢奴,冕下覺得如何?”
蠻帝一言不發。
審判官沉默,在以往戰役中,一個精銳能抵過四個漢奴。
很顯然,這次戰損比非常難堪!
在沒用特殊武器之前,一個漢奴甚至殺了兩個帝國精銳,當時戰場有潰敗之勢,靠着特殊武器挽救局面。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意志沒什麽用。”蠻帝聲音低沉,補充了一句:
“若厄運之血沒有被化解,現在是一邊倒的屠殺!”
一想到顧長安那個瘋子,他就恨欲發狂,心如刀割。
一己之力摧毀了帝國最大戰略。
“深淵對此戰很滿意。”紫發老怪物突然說道。
冕下親自排兵列陣,無論是使用特殊武器還是後續增兵,大體上挑不出瑕疵。
深淵針對帝國王位,向來都采取養蠱策略。
一群優秀的蠱蟲在瓶裏自相殘殺,最後留下一隻強大的蠱蟲。
盡管冕下此前醜态畢出,但那也是面對驚世駭俗的瘋子,這一戰他絕對算優秀水準。
蠻帝松了一口氣,終于被嚴苛的老怪物認可,他平靜道:
“朕再接再厲,西域大會戰,必要全殲百萬漢奴!”
……
中原軍營,徐霆伫立在轅門靜默不語,會議桌諸将各個神情肅穆。
首戰很難說輸赢。
相比以往的戰損比,中原可以說竭盡全力消耗蠻夷。
可天道眷顧蠻國,蠻夫身體矯健強壯,這種先天優勢并非頑強意志可以彌補。
何況重現西蜀戰場的巨網武器,中原至今找不到破解之法,兩位聖人消耗時間抵禦,可戰場早已變幻莫測,必須在第一時間就破除巨網。
而軍營外面色蒼白的折蘭肅,在思考很久後,朝着女帝辇車方向而去。
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圖,書院夫子猶豫片刻後,也踏步跟随。
“此去孤城招長安,一人一劍斬閻羅!”
“願陛下納谏!”
抵達辇車儀帳外,折蘭肅跪拜在地,聲音傳遍很遠很遠。
他肩膀的箭傷沒來得及處理,鮮血浸染衣襟。
“請長安壯我中原吧!”折蘭肅高聲說道,眼中有一絲惶惶之色。
西域會戰,難赢!
他清楚,主帥徐霆清楚,活下來的精銳也清楚!
當時士氣高漲到無以複加的程度,那是中原最強大的精神意志,可遇到挫敗後,那股氣就散了。
實力有巨大差距啊,他效忠蠻國幾十年,清晰感受到蠻國軍隊井井有條的秩序。
蠻國就是這樣,秩序沒有亂,戰力就不會崩。
唯有給他們迎頭痛擊,才能颠覆秩序,給蠻軍造成恐慌。
而身處腹地的瘋子,就是絕佳人選。
他真有一人殺穿萬軍的能力,就算離開孤城實力減半,也絕對能搗亂帝國後方。
“滾回去!”女帝一身黃金铠甲緩緩走出,精緻玉頰冰冷至極。
身後侍立的裴靜姝也寒着臉,這算什麽,讓陛下将民族大義的鎖鏈捆綁在顧長安身上嗎?
“一切爲了勝利!”折蘭肅聲色悲恸,他足足損失五千兒郎啊。
兵部尚書李德裕欲言又止,翕動嘴唇好一會,才低聲說:
“陛下,據早前斥候消息,蠻夷大軍背後是不設防的,顧長安有足夠的發揮……”
“勿言!”女帝截斷他的話,眸光森森。
周圍氣氛僵硬如鐵。
夫子阮仙等武道聖人相互對視一眼,最終沒有站出來。
太殘忍了!
若非顧長安一人吸收厄氣,此刻百萬雄師不戰自潰,他在國運之戰中已經做出最大的貢獻。
可現在還讓他偷襲,蠻軍足足幾十萬,無異于送死。
英雄就該死嗎?
遠端的劉尚一陣眩暈,幾乎要踉跄倒地,他發瘋似的嘶吼吸引注意力,“不行……不行……不行”
天知道這兩個字他重複了多少遍,隻覺心頭心頭彌漫冰涼的悲哀。
他一直以爲,相見一定需要一場盛大的儀式,他等到百萬雄師,他會等到中原勝利,以最隆重的方式去接安西英魂,還有守家的長安。
不應該是這樣啊!
“泱泱華夏,百萬雄師,卻寄希望一人破局,爾等不羞愧嗎?”
“顧長安已經艱難至此,還要朕親手在他心口捅一刀子!”
女帝情緒控制不住,眸子裏面透露着深寒。
“折蘭肅,你是何居心?”楚國長公主也厲聲質問,直接扣了一個帽子:
“莫非又想投降蠻夷?”
折蘭肅心如死灰,起身不再說話。
盡管提議非常惡毒殘忍,但他相信顧長安有能力破冰。
試想一下,蠻軍後院失火,前線肯定會慌亂,這難道不是中原雄師推進的絕佳機會嗎?
除了顧長安,誰能一己之力攪亂大軍?
他有能力,且身處西域腹地,天時地利人和,必須利用。
廣場無數人靜默,死寂到落針可聞。
他們何嘗不懂,但這個蠻夷不知道華夏民族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良心。
良心至重,鬼神難欺。
真下達這個命令,往後餘生都良心不安啊。
“請長安壯我中原。”
嘶啞不堪的聲音突兀傳來,主帥徐霆在護衛簇擁下緩緩走進。
他抱着一疊染血家書,平靜道:
“那麽多普通人爲中原犧牲,懇請顧長安繼續前進,一切爲了勝利。”
“此乃戰前軍令,神州大地不可違。”
“這個惡人,我徐霆做了。”
說完走向魂不守舍的劉尚,輕輕說:
“抱歉。”
“有援軍嗎?”劉尚雙眼含淚。
徐霆内心承受着煎熬,可作爲百萬聯軍的主帥,他又怎能暴露一絲軟弱。
“沒有!”
“沒有,哈哈哈哈……沒有啊。”劉尚突然笑得肆無忌憚,尖銳如利刃的笑聲在廣場回蕩。
無論是七國文武百官,還是武道修煉者,都感到一陣陣絞痛,悲傷愧疚交織席卷而來。
沒有援軍。
亦如從前那樣,顧長安還得孤身作戰。
“長安來到世上就是受罰麽?”
“我甯願沒有爬出玉門關,我甯願沒有學習腹語,我甯願龜茲城在六十三年前就淪陷了!”
一滴水滴在劉尚眼窩裏,突然他蹲下來捂着臉,瘦削的後背劇烈地抽搐着,淚水無聲地從指縫中流出。
将長安推向更殘忍地獄的是中原,是長安心心念念的民族大義啊!
所有人都在一邊愧疚一邊說:
長安啊,你有能力做這些,你還能再瘋癫一些。
可他要承受多少痛苦和折磨!!
“去伱媽的中原!”
劉尚蓦然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換你去偷襲幾十萬大軍?”他雙眼猩紅地注視書院夫子。
夫子避開眼神。
“換你去?!”劉尚緊緊盯着北涼阮仙。
阮仙同樣低頭。
劉尚猙獰厲笑:
“你想說你不畏死,可你做不到,隻有長安能屠戮大軍對吧?”
“要不先在你身上捅一萬刀,碾碎腸子,看看痛不痛?”
“我真後悔自己爲何沒死在西域路上。”
他流着淚掃過一張張愧疚的臉龐。
讓長安去送死的,恰恰是這群人!
可當劉尚走過軍營,看着無數人面容堅定的平凡男人,看着那些站得筆直的年輕面孔,恍惚間就像在城頭誓死堅守的白頭老卒。
他停下腳步,無聲嗚咽。
爲了中原。
爲了他媽的中原啊!
……
PS:三點之前還有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