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聖完畢,荷蘭使團揣着大明帝國的賞賜和鄭海珠簽署的貿易訂單,屁颠颠地回巴達維亞給東印度公司交差去了。
遙想四年前,科恩總督因明荷海戰的失利,差點被國内的對頭們彈劾下台。
好在荷蘭人這幾年仍有生意做,此番還得見明國皇帝的天顔。
阿姆斯特丹那些仗着會開船、會開炮,就笃定可以擊敗東方帝國的鷹派人物,終于暫時不對明荷關系中的鴿派大放厥詞了,而是把滿腔的戰争荷爾蒙,釋放到非洲的好望角去,準備先于英國佬占領那處軍事要沖。
鄭海珠則在某一日的宵禁時分,與東廠的田爾耕,會面于翠花胡同的斷瓦殘垣中。
她工作計劃中的另一個項目,可以進入攻堅階段了。
自魏忠賢去洛陽給太子朱由校選秀女後,田爾耕開始單獨與鄭海珠碰頭。
此刻的夜色中,田爾耕對着陰影中的婦人,依她喜歡的路數,沒有任何寒暄,直接說事。
“鄭夫人反間計的法子甚好,我們東廠那個老家昌平的副掌班,果然釣上了王體乾,引着他自以爲是地跑到萬歲爺跟前,給你上眼藥,說你私下與紅毛談買賣。”
“這個知道了,”鄭海珠道,“其他幾樁呢?”
“其他幾樁,哦,”田爾耕覺得鄭海珠問話像武人出刀,一招跟着一招,不帶斷的,好在他老田很快也習慣了,“第二樁,李貴妃着人打聽王體乾可買了女人,第三樁,景泰窪的院子,人和陳設都好了。”
“做豆腐腦的家夥事和做炸醬的陶缸也擺上了嗎?”鄭海珠問。
豆腐腦和炸醬面,是王體乾領銜禦膳房時,手下人做得很不錯的土味吃食。
當初的倒黴太子朱常洛,因爲非常喜歡吃這兩樣,還被鄭貴妃在萬曆皇帝跟前極盡嘲諷,說朱常洛的飲食口味,像極了他那出身低賤的親娘。
在山東鬥孔府時,朱由檢看到街邊攤頭蘸煎餅的醬,提了一嘴,父親如今是天子,愛吃炸醬面再也沒人敢譏笑了,但父親抱怨過,王體乾去了司禮監後,禦膳房的炸醬面越做越差。
鄭海珠便記下了這一節,此番正好用來加戲。
“都張羅得妥妥的,夫人放心,田某好歹祖上也闊過,先頭做金吾衛的時候,也在宮裏瞧過陳設,依樣畫葫蘆,大差不差。”
田爾耕依舊對答如流。
鄭海珠莞爾:“你在宮裏,的确有挺能耐的耳目,當初在文華殿偷了我的圈絨帕子。”
田爾耕讪讪:“還不是老魏讓我做的,他說他一早就與你坦白了,你也教導了他一頓。哎,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識嘛。夫人,老魏那婆娘,确實,分明就是個野雞水平,非得不死心地還想攀高枝兒,此話當着老魏的面,我也講過。”
鄭海珠道:“好,接下來的一招,就是喂給客印月了。客印月曉得你與老魏是把兄弟對不?”
田爾耕點頭。
“那你明日,給客印月送五十兩銀子去,就說老魏去河南前吩咐過你,北邊那些炭戶們孝敬的見面禮,由你轉交給他婆娘。然後,客印月一定會問,怎麽那麽少,你就說,老魏留了一大半,找牙人在昌平看宅子。”
田爾耕陰測測地笑道:“明白了。”
鄭海珠提起手裏的燈籠,照着田爾耕,也笑道:“老田,你現在腦子裏,是不是已經有畫面了?說說看,你覺得,我後頭會咋整?”
田爾耕往燈光裏湊了湊:“我猜,夫人在等萬歲爺去昌平避暑的時辰。”
“呵呵,到底是能領着東廠的,老田,你可比朝堂上多少牛皮哄哄的老爺們,腦瓜子厲害多了。”
田爾耕被婦人欣賞的目光撫慰得有些得意,怡然道:“夫人,老田我還是那句話,東廠拷人的法子,花樣多得很,比北鎮撫司那頭,有用。夫人今後若要教訓文官兒,甭管哪個黨的,隻要夫人能讓萬歲爺肯出駕帖,咱東廠能将人拘進來,我老田一定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
鄭海珠陷入沉默。
田爾耕有些惴惴。
怎麽?自己表錯情了?
魏忠賢去洛陽前,叮囑過他,别自作聰明地去左右這個婦人的心思。
但田爾耕不信邪,最近一直琢磨着,得慢慢地讓鄭海珠,與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文臣勢不兩立,她才會真正與他們東廠,同氣連枝。
此刻,再次試圖給婦人洗腦的田爾耕,終于等到了對方的反應。
“老田,”鄭海珠歎口氣道,“他們腦子或許不夠,但他們都是有血性的人。有句老話,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對讀書人刑訊逼供的場面,我也不是沒見過,他們不怕的。所以,對他們,最好的法子,不是送進你們東廠,而是,送出京師。比如楊漣。”
田爾耕心眼轉了轉。
壞消息是,這婦人很難被自己說服;不過好消息是,這婦人對楊漣之流,也不像王安那樣上趕着去跪舔,該整還是整。
田爾耕爽快地嘿嘿一樂:“夫人到底是辦學堂出身的,這麽一教,田某便領會得了。文官們再瞎叨叨,叨叨哪一塊,就把他們送去哪一塊。你行你上。”
“是這麽個理。咱回吧。”
鄭海珠提上燈籠,在田爾耕身後幾步,往廢墟外走。
她盯着田爾耕的背影,想起另一個時空中,就是這個田爾耕,與另一個同夥許顯純一道,在魏忠賢得勢後,對楊漣和左光鬥用盡酷刑折磨,沙袋壓胸,鐵釘灌耳,炮烙爛膚……
這是中學生都在課本中學過的記載,鄭海珠也是看得膽戰心驚,滿腦子都是诏獄裏的蛆蟲,爬滿楊、左二人的身軀。
或許正因爲折服于行政能力不夠上乘、但品格骨氣還在線的楊左二人,去歲,東林那樣翻臉不認人地要趕她走,鄭海珠也仍然沒有借力廠衛條線的苛酷肉刑的手段,而是在公開的政績上設陷阱,予以反擊。
人,不能爲了權力鬥争,最終成爲自己厭惡的那一類。
……
酷暑已至。
今夏的北京城特别熱,在春天的京察中被刷下來的官員,逮着了機會,讓自己的門生們,宣揚牝雞司晨、天象有異之類的流言蜚語。
牝雞,有兩隻,一隻是翊坤宮的李貴妃,一隻是剛接伴完紅夷人、就全力幫李貴妃搗鼓國丈爺吉壤的鄭海珠。
翊坤宮裏,鄭海珠喝着井水裏冰過的綠豆湯,與李貴妃道:“叫得兇的狗不咬人,無須上心。倒是萬歲爺,是不是有些疰夏?昨日黃尊素回京,與工部堂官一同奏禀大甯鎮的營建花銷,臣也在旁邊聽着,萬歲爺好像有些喘。”
鄭海珠越是在面聖後,坦蕩地提及細節,李貴妃就越是少幾分疑心生暗鬼。
但朱常洛精神不佳的緣由,她卻不好與眼前婦人直說。
哪是什麽疰夏,國泰民安,萬邦來賀,國本(儲君之位)也定好了,尾巴翹起來的臣子也收拾掉了,戶部也沒那麽緊巴巴了,皇帝自然保暖思放縱,在後宮幸人的頻率也高起來。
奈何四十的人了,太醫還說有點心疾先兆,縱欲過後,自然顯得疲憊。
“娘娘,左右目下各部衙門都還太平,遼東幾個大鎮也沒有建奴犯阕,要不,您陪着萬歲爺,去昌平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