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讬話音剛落,穆棗花身後幾個既是監視她、也是護衛她的正藍旗旗人,已沖了上來。
但兩名賣醬湯飯的朝鮮小販,反應更快,扔了炊具,三步并作兩步地閃身到馬前。
先前蹲在地上吃東西的馬販子也一躍而起,與朝鮮小販幾乎同時翻上馬背,抽動缰繩,嘴上呵斥着,猛夾馬腹,往鴨綠江西南方向的山坳狂奔而去。
原來他們竟是一夥的,連馬的數量都正好每人一匹。
正藍旗的護衛們,見敵人刹那間已奔得遠了,隻得放棄追擊。
“他們不是朝鮮人,是漢人。”穆棗花一面走到食攤上翻檢各種小碗和罐子,一面與嶽讬說道,“前年,我從姓鄭的手下逃出來,就是在義州變賣偷出來的首飾,才換到的盤纏往蒙古去。那年,我就曉得,北邊寬甸,有些和你們建部結仇的遼民,聚集于義州附近做山賊,每年互市時,專門給女真人下毒,再卷走财貨。”
嶽讬繃着臉,盯着穆棗花。
“有了,就是這個,”穆棗花把一個小罐子遞過來,“砒霜。我昨天在騾馬市,就覺得這夥人不對頭,不怎麽招徕主顧,也不去相馬,眼睛盡往女真商販身上招呼。”
“主子,你看!”身邊的家丁也叫起來。
嶽讬尋聲看去,但見飛過來啄食地上米飯的烏鴉,先後揚起脖子,姿态古怪地甩動腦袋,繼而振翅欲飛,卻隻撲棱到一丈多高的地方,搖搖晃晃飛了一小段,紛紛跌落下來,歪在地上抽搐。
穆棗花道:“醬湯飯滾燙,砒霜受熱,會有很重的大蒜氣味,所以不能直接放進湯中。但是朝鮮人做的泡菜,本就蒜味大得很,砒霜拌在裏頭,異味就不太聞得出來。”
嶽讬對飯裏有毒已無疑義,他隻是冷冷道:“你對下毒很在行?”
穆棗花搖頭:“不在行。那年窩在此處,聽馬賊們在酒館吹牛時說的。義州是明國地盤,漢人不必夾着尾巴。嶽貝勒,你們男子殺人越貨得手後,若又喝高了,實在比母雞下出了蛋,叫喚得還歡呢,隔老遠都能聽見。”
“你個奴才,怎麽對主子說話的?”嶽讬的親随暴喝道。
“穆姑娘不是奴才,她和佟家姑娘一樣都是旗人,”嶽讬做個手勢制止親随,臉上霜意也漸漸淡去,向穆棗花道,“你曉得我也會來義州?”
穆棗花坦然:“原本以爲是佟喜玉他們來,畢竟,佟家的狗,來我家偷腥,不會是真的要和我的女包衣私奔吧。”
嶽讬眼神微動。這個漢女在敏銳機警之外,竟還有毫不掩飾的耿直,仿佛因爲自己足夠悍勇,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似的,故而行事不需要藏着掖着。
嶽讬笑了笑:“奴才偷漢子,原來主子早看見了。”
年輕的貝勒,口氣中有譏诮。
他其實并不像叔叔皇太極那麽喜歡佟家,雖然,佟家與他一同深入過明國江南執行諜探計謀,這回還靠男色打探出了穆棗花的行程。
但在嶽讬看來,佟家人與穆棗花不一樣。穆棗花像母豹子,能沖進川兵那種虎狼之師,射殺有負于她的舊主,還把德格類救了出來。佟家人則像狗,在他們女真勇士腳邊搖尾乞功,讨口飯吃罷了。
并且,那年初夏,佟豐年沒能将阿娅母女帶上離開崇明島的船。
遠處傳來響亮的幾聲銅鑼音,今日開市了。
穆棗花爽快道:“我既已是旗人,自要守大汗定下的規矩。貝勒到了義州,義州就隻有一位主子,其餘商賈皆是奴才。貝勒若與我這個奴才一樣,是來此處買銅,我便爲貝勒領路。”
嶽讬脫口而出:“你不怕三貝勒生氣?”
穆棗花忽然沉了臉:“生什麽氣?三貝勒是光明磊落的性子。我們正藍旗想造好炮,難道就一定得盼着其他幾個旗啞火麽?”
嶽讬面色一滞,但很快轉了贊許之意,點頭道但随即換了贊許之意,點頭道:“好,與你一路。”
……
穆棗花帶着嶽讬,在各個市口轉了大半天,經過好幾個頗有些規模的朝鮮商販聚集處,穆棗花卻并不上去攀談。
“嶽貝勒,這些朝鮮人,不能打交道。”
“嗯?爲何?”嶽讬正想問。
“你看他們買的,隻有皮貨和遼北的山珍,賣的棉布卻像是魯地的,這說明,他們往來于義州與皮島之間,一定和明國人很熟悉。姓鄭的惡婦給毛文龍出過主意,東江鎮要嚴禁銅鐵刀劍私下交割,懸重賞糾察此類買賣。我前年來的時候,就見到毛文龍的兵卒抓過賣戚家刀的販子。所以,如果我們貿然去問,說不定很快就成了陷阱裏的獵物。”
穆棗花一面解惑,一面目光如炬地打量新入場的商賈,最終還是無奈歎氣:“今日這些朝鮮人,都像是宣傳鐵山一帶來的,再等等吧。”
如此吊了嶽讬兩天胃口。
第三日,穆棗花終于和許三派出的情報員,開始演戲了。
“嶽貝勒,你瞧那兩個穿藍袍子的朝鮮人,他們面前的草編袋子裏,裝的曬幹的海貨,叫作俵物。他們應是從朝鮮南邊的倭市過來的,就是說,他們常和倭國販子打交道,而且不跑皮島,否則爲啥沒有皮島的海貨呢。”
嶽讬到了此時,隻覺得穆棗花确實很有跑碼頭的江湖經驗,已将她當成了開山辟路的向導般,忙示意道:“好,你去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