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時光倒流一年半,魏忠賢估摸着,李貴妃聽到“鄭海珠”的名字時,一定會脫口道:“這個不嫁人、卻盡往男人堆裏紮的賤貨要作甚?”
畢竟,當初客印月撺掇着魏忠賢放了那塊松江圈絨帕子去乾清宮後,眼前這位西李娘娘翻出帕子時,就大鬧着罵過。
但今時不同往日,西李成了貴妃,雌競勝出的快感,短暫地掩蓋了幾分她的淺薄潑蠻。
她見姓鄭的确實隻喜歡各處跑,抵觸感便褪去些。
鄭海珠去歲自魯地回京,送了一套紅寶石頭面來,說是自家在海外跑船時,從緬密收了高貨,請魯王府的巧匠精心打制,祝賀娘娘封妃。
李貴妃至此,莫說嘴上,便是心裏,也将“賤貨”二字淡忘了。
此刻,李貴妃瞧着魏忠賢:“咦?她怎會關心我爹的墳地?”
魏忠賢堆着笑:“奴婢告訴她的,她手裏有能人,咱幹嘛不用。她倒也懂事,主動請纓。”
李貴妃翻了翻眼皮:“那快把她喊進來呗。”
鄭海珠走進翊坤宮,行過禮後,先取下前臂上挎着的妝奁盒:“娘娘,前幾日,海外的掌櫃又發回寶石來,這次從松江換的運河,直接送到我京中鋪子裏。我一看,有顆緬密紅寶石,顔色正與挑心簪上那顆配得起來,趕緊送進宮裏,可以讓内造所的匠人爲娘娘做枚戒指。”
李貴妃眼睛一亮:“拿來我先瞅瞅。”
宮女接過盒子,碰到貴妃跟前打開。
李貴妃拔下頭上的簪子,對比一番,笑得歡喜:“真是一對雙生子似地,鄭夫人,你費心咯。”
忽又起興,帶着揶揄的口吻向鄭海珠道:“聽說你在京裏,養了個小白臉?喲,本宮從前還真沒看出來,你總是一本正經、憂國憂民的模樣,原來,心裏頭,還是會拱火呀?”
身份高了,素質未必跟着上去。
鄭海珠對這種人,在現代社會看得夠多了,況且眼下是要借這位娘娘的手,除掉客印月,故而,聽了李貴妃粗俗淺薄的言辭,鄭海珠并無應激感。
她佯作讪讪之色道:“娘娘說笑了,哪是什麽小白臉,比臣還大一兩歲,脾氣也古怪,學魏晉名士之風。沒辦法,臣就吃這一套。”
李貴妃不屑地“哧”了一聲:“那麽多胸前有補子的,你倒不喜歡,也是奇了怪了。行,不說你的風流事了,說說昌平。”
昌平,就是李貴妃給親爹選“吉壤”的地方。
天子朱常洛,是人到中年才披上的龍袍,所以登基後,禮部和欽天監就循例,張羅着給他選陵寝。
一通風水看下來,定了昌平的“景泰窪”附近。
李貴妃聽說後,也吵着要将她爹的吉壤,從原本定下的滄州,換到景泰窪,說是自己死後肯定也是進的景泰窪,可以随時去看爹爹,好比回娘家,況且國丈的封号就是“昌平伯”。
朱常洛見到這個作天作地的妃子,已經煩得不行,她說啥都是“好好好”,免得她又鬧。
不料,昌平伯的墳地開挖後,地下不斷滲水。主持吉壤的官員報告說,不但排水人力要增加,陵墓本身的圖紙也要改,費用都得上去。
李貴妃問工部要銀子,工部怼了回來,說戶部不會同意的,又說,就算萬曆的生母那位李貴妃,她爹修吉壤也就花了這個數,從沒聽過,大明一個伯爵爵位的國丈,挖個墳,比真正的國公還費錢的。
“吃我們朱家的俸祿,不給朱家的人好好辦事,這要是在嘉靖爺的時候,别說烏紗帽了,命都被杖沒了!”李貴妃恨恨道。
鄭海珠忍住胸中湧上的厭惡,告訴李貴妃,自己聽魏忠賢說了娘娘的難處後,立刻去信,讓自己從前的屬下、如今受雇于魯王府的宋先生來京,去昌平實地勘測後,一定能想到解決目前抽水和将來排水的好辦法。
李貴妃見這婦人說得誠摯,思忖片刻,也想不出這裏頭有什麽自己吃虧的地方,便欣然道:“成,你出了這個力,也算是把當年在通州得罪我們李家的錯處,彌補了。”
魏忠賢嘿嘿笑着:“娘娘,通州那回,正是奴婢跟着娘娘的莊頭一起辦事的,當時,鄭夫人給幾個鄉民說話,其實也是受了左光鬥的蒙騙。”
這麽一講,李貴妃更作了恍然大悟之态,盯着鄭海珠道:“我說你怎麽比從前明白些了呢,定是覺得,那些文官就沒幾個好東西,還是與我們親近些好。”
鄭海珠擺出一副“娘娘英明”的表情。
第一步棋走完,魏忠賢繼續留下來聽李貴妃擺譜,鄭海珠則出了翊坤宮往南,去文華殿,看看自己的兩個得意門生。
歲初,朱由校受封太子,朱由檢受封信王。
朱由檢才十二歲,雖成了親王,還能在紫禁城住幾年,才就藩,所以仍與皇兄一同去文華殿讀書。
主管皇子進學事宜的孫承宗,根據朝廷的旨意,很快要去宣大鎮擔任總督,填補崔景榮離職後留下的空缺。
恰好盧象升中了二甲進士,左右是要授予外州官職的,孫承宗又特别喜歡這個不隻嘴上空談的東林新秀,便稍加運作,讓吏部安排盧象升去大同做推官。
鄭海珠聽說後,欣喜不已。
孫承宗、盧象升、張名世、馬祥麟、滿桂……這麽一來,宣大重鎮,從文到武,都是能臣悍将了,而且通過自己這個中間人,可以進一步整合資源。
等馬祥麟和滿桂往東,到大甯鎮與黃尊素、黃祖德會合,将大甯修起來,紮紮實實地駐進敢于和鞑子野戰的軍隊,喜峰口外到宣大北邊的防線,就築牢了。
盧象升也對這個上任地點十分滿意——他這個軍事迷,終于可以去到大明的九邊重鎮之一,就像鄭夫人他們在遼東的撫順、塞外的蒙古一樣,實踐火器禦敵、殺敵的打法了。
隻有朱由校和朱由檢不大高興。
他們太喜歡講四書五經不枯燥、做各種戰船更好玩的盧師傅了。
朱由檢甚至與哥哥出主意,要不幹脆去禀報天子父親,讓盧師傅娶了他們的妹妹六公主朱徽妍。大明的讀書人一做了驸馬,就不能再做官。
朱由校還真将此話聽進了心裏,隻因更親近鄭海珠一些,便把這想法先去與鄭師傅說了,結果被鄭海珠直截了當斥了幾句,說他們如果真的敬愛盧師傅,怎會阻礙盧師傅的報國之志。
今日,是盧象升前往宣大上任前,最後一次給兩位皇子講課,鄭海珠自然要去看看。
她剛過了文昭閣,忽聽身後有人喊:“前頭,可是鄭夫人嗎?”
鄭海珠回身,見是一位身着褐綠五品翰林官袍的男子,雖看着有四旬年紀,眼角的魚尾紋頗爲明顯了,面容五官卻還清俊。
隻是那目光,既想表達儒雅君子的禮儀有度,又分明透出藏不住的傲視與參研意味,令鄭海珠的第一觀感,就不太舒服。
“尊駕是?”
“噢,本官右春坊中允,錢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