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道台還拍着程新的肩膀,諄諄叮囑,太祖爺當初在秦淮河遍設青樓,大收花稅銀子,如今南邊的松江、登州、天津港口都和福建的月港一樣開了關,海船自山海鎮入舶後再往關外走,商賈雲集遠勝昔日,其中不乏京朝官和外省大員的親戚子侄,不但有錢,還是市面上一本叫作《嫖經》的集子的擁趸。他們狎妓最講究色藝俱佳,若山海鎮和大同府那般,除了私窠子和歪妓流莺,更有能拿得出上等貨色的青樓大場子,那些個錢來得容易、扔出去爽氣的商賈,必會一擲千金。
韓道台每說一次,柳兒心裏的火苗就被拱得更旺一些。她生在一個自耕農的家庭,爹爹讀過鄉裏的幾年私塾,也教女兒識字唱歌,柳兒本就覺得,莫說港口的窩棚私窠子,便是程新那兩進瓦房小院,也非自己真甘心安守的地方。
柳兒對程新旁敲側擊,言道,若恩公因忌憚嶽家勢力,自己左右是不能去登州程家做個像樣的妾,恩公不如順着韓道台的話,與道台老爺合建山海鎮第一家正經煙花場子,讓自己去做掌事媽媽。
程新對此嗤之以鼻,多扔一個小元寶,打發了她的青雲,哦不,青樓之志。
今日,柳兒滿腔助君立功的心思,同樣被程新甩了冷臉,又眼瞅着那些從前仰望自己的麻雀們,竟在數日之間交了狗屎運,直如飛向西王母仙山的青鳥般。
柳兒的挫敗感,升級爲不忿,不忿升級爲嫉恨,嫉恨則最終化成灼灼上湧的、不顧一切的狠戾。
她看到程新帶着谄媚的模樣,走向韓道台的馬前躬身拜谒,表明自己這個稅官多麽盡職,酉戌之交仍在鈔關附近巡視。
柳兒在夜色中一咬牙,疾步沖進那一圈燈籠裏,也是沖進男性權力的威勢中,去追逐自己存在的意義。
“韓老爺,韓老爺,草民來報信,”柳兒扯着嗓子高聲道,“外鎮來的商賈,诓走了碼頭幾十個窯姐兒!不不,還沒走脫呢,就在那邊!”
……
城門外,火把通明中,韓道台盯着眼前衣着樸素、年近三旬的婦人。
鄭海珠取出自己從兵部領的勘合文書,交給韓道台的随從時,望向程新。
程新搖搖頭,還以無奈之色,似欲辯白,又豈可在此關頭言說。
鄭海珠的目光轉開去,停留在柳兒臉上。
片刻前被兵卒團團圍住之際,李槐花于震驚惶恐中一眼認出柳兒,已用三言兩語,迅速地告訴鄭海珠此女淵源。
鄭海珠沒有多打量這個年輕而執着的告密者。
這樣的角色,此刻不配引燃她的怒火,更不配占據她的思路。
“哦,是鄭……夫人,不是尋常商賈。”韓道台看完了文書,出口的寒暄,透着冷意。
他将面前這個看不出煞氣的婦人,與朝堂官場風聞的鄭氏對上号後,再瞥了一眼配有繡春刀的幾個男子亮出錦衣衛腰牌,不疑有假,但他韓道台官居四品,高過對方,威風還是要擺足的。
“鄭夫人何故帶走本鎮這許多民戶?”韓道台端然問道。
畢竟是兵備道的堂堂文官,不能顯得竟會屈尊過問私窠子歪妓出逃的事,自要從戶籍入手。
鄭海珠這幾日已讓許三摸過底,心裏有數,遂稍稍近前,溫言道:“韓公,火器裏的西洋大炮,需算士臨陣,我麾下的算士,多有女子,故而裝填手、點火手和清膛手,也想招些腳大、膽子也大的婦人,行軍便宜許多。”
她說到這裏,聲音更低了三分:“韓公,我也打聽了,她們的夫婿父兄雖是衛所兵,但殁亡後,不知是否因爲家中無其他男丁,她們的地也沒了,戶也銷了,已形同流民,所以……”
韓道台一愣。
衛所制度崩壞,缙紳兼并土地,莫說薊遼,全大明都一個樣,有甚稀奇,韓道台隻沒想到,這些女人的戶籍也銷了。
确切地講,四品大員哪裏有空關心這些。
隻聽咫尺之遙的婦人平靜地補充道:“所以,既如此,我便帶她們去從軍吧,不隻是招撫流民,更因爲,她們的父兄夫君不及報國就過身了,她們也想告慰我大明官健的在天之靈。萬歲爺若知我大明有如此巾帼不讓須眉的好百姓,定會欣然至極。”
韓道台掃視鄭海珠身後瑟縮低頭的一群女子,面上不變色,官威赫赫的鎮定模樣,心頭卻哪裏還顧得斯文,早已一疊聲罵了好幾句娘。
這個姓鄭的,還真會啰嗦擺得上台面的大道理,加之戶籍若有硬傷,自己與她,便是爲了這破事兒,将筆墨官司打到禦前,勝算也不大,還會讓自己損了官聲。
可是,這破事兒,并非可以一笑了之的小事呐。
今夜就這樣放她們走,傳出去,自己不是更丢人?
再說了,這些個婊子,混得好了,再回來把同鄉們也忽悠走,花絹銀子問哪個收去?
韓道台正想仗着品階,說一句“彼等戶籍之事,本道須着人去核驗”之際,他身後,卻走上來一個同樣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對鄭海珠虛虛拱手,開口道:“方才聽鄭夫人講,貴部本鎮在南直隸的崇明縣,夫人若要招女子做營兵,來北直隸選,實在匪夷所思。”
鄭海珠借着火把照耀,看清對方官袍補子上是一隻鹌鹑,遂擡目向這位九品文官和顔悅色道:“有何不妥?當年戚少保乃登州衛指揮佥事,不也是在義烏招的兵?北人可以去南方招兵,我們南人怎地不能來北地招兵?這位官人,尊姓大名,供職京師還是州縣?”
九品官員目光如炬,帶着廣府官話口音的出聲,寒涼如冰:“在下袁崇煥,工部觀政一年期滿,新授工部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