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保镖頭子黃祖德,望了一眼許三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走到鄭海珠跟前。
“夫人,你真要帶走那些婊子?”黃祖德探問道。
他話音未落,迎面就是一汪熱茶潑來。
鄭海珠放下茶盅,盯着正在抹臉的黃祖德,冷冷道:“你從昨天到今天,但凡提起碼頭那些婦人,除了婊子二字,就不會用其他詞了麽?”
黃祖德茶水淋漓的面孔上,先是露出震驚。
他自去歲深秋,被北鎮撫司都督劉僑派給鄭海珠,随同出塞,鄭夫人從未自恃上官的身份對他說過半句重話,考察大甯舊址後,還許給他遠比在京師做個小啰啰更好的前程。
沒想到,重話不說,而是直接出了重手。
夫人此刻,雖然仍和平時一樣,壓着音量出聲,目光中的嚴厲,卻比馬祥麟和滿桂上陣殺鞑子前,還透着威壓感。
黃祖德很快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夫人對昨日接濟過的一對私窠子妯娌,都是稱呼她們的名字,連“窯姐兒”都沒用過,更别說“婊子”兩個字了。
還有許三,許三這賊精的小子,也不這麽講。
黃祖德瞬間明白了,夫人到底是個女子,物傷其類。
可是,也不對哪,京師那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對操持皮肉生意的,分明輕賤視之,如見豬狗。
黃祖德念頭閃爍間,鄭海珠丢給他一塊驿館夥計送來的棉帕子,口氣緩和了些:“這杯茶,我不會當着許三和你的屬下,潑給你。但你仔細思量思量,你以後是要給馬将軍做贊畫遊擊那樣的參謀幕僚的,竟然聽不出上官口氣裏的分寸,你的腦子呢?”
黃祖德拿起帕子,擦着臉。
鄭海珠又道:“說完腦子,說心。碼頭私窠子裏的婦人們,難道不是被世道逼成那樣的?已然那般凄慘,還要每月交花絹銀子給朝廷養男人,你們還一口一個婊子,虧不虧心?”
黃祖德帶了幾分辯解道:“夫人,我老黃又沒拿她們一分血汗錢。再說了,我就是個丘八,本也不會像讀書人那樣文绉绉地說話。在京裏的時候,抄家抄累了,我和兄弟們去逛窯子,再熟的相好,我也這麽叫她,但出手給她銀子,絕不小氣的。”
鄭海珠往椅背上靠去,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望向春陽照耀的窗栅。
也不要盯着眼前這個純粹的古代男人教訓了。再過四百年的後世,情形不也沒好到哪裏去麽?
黃祖德觑着鄭海珠臉上的陰雲未再釀出暴雨,遂定了定神,掂着小心,開口道:“我們做世襲錦衣衛的,最懂尊卑,夫人有什麽決定,我和兄弟們照做就是。夫人說港口的女子應該被救出火坑,而且她們比鄉野的普通小媳婦更彪悍些,能去當女兵,自有夫人的道理。我方才多嘴一問,隻是怕夫人得罪薊遼的文官兒。”
鄭海珠的目光投回黃祖德的臉上。
這才像參謀部的人應該有的思維。
馬祥麟雖然也不是純然的赳赳武夫,對朝堂各派争鬥更不陌生,但畢竟将來作爲一鎮總兵時,腦中盤劃的多爲用兵禦敵的大計,朝臣邊臣之間的利益細節,顧不上去想,需要黃祖德這樣的下屬來考量和提醒。
鄭海珠于是完全放下了叱責之态,點點頭道:“祖德,我曉得你的擔憂。現在任上的薊遼總督王象乾,和杜松,是文武兩條道兒,這山海鎮的關稅錢賦,都是順天巡撫下的永平兵備道在管,花絹銀子,自也是交給永平兵備道的老爺們。杜松畢竟有營兵,能保一鎮平安,他在山海關做做私港,永平兵備道的文官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我若把港口的羊牽走了,薅羊毛的還不得紅了眼?”
“對嘛。”黃祖德悶聲應道。
鄭海珠站起來,走到門邊,看着将将綻放的枝頭春芽。
“那就每次少牽一點。祖德,我要救的人,我要用的人,不會救不出、用不了。荷卓就是前例。”
……
又過了一日,酉末時分。
暮霭沉沉,遠處老龍頭方向,雄偉壯觀的邊牆下,海濤堆疊漫卷,撲上砺石灘。
李槐花和劉瓶兒,鑽出窩棚,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這個帶給她們屈辱、卻也維持了她們兩年生計的地方。
繼而,她們的面孔,轉向濤聲轟鳴之處。
她們不會留戀窩棚,但她們會留戀故鄉。
山海關,大明長城向東入海之處,是她們的故鄉,也是她們二十年人生唯一熟悉的空間。
不過,留戀和熟悉,不能阻止憧憬。
在與那位從天而降的鄭夫人的談話中,兩個被世道埋入泥濘中的女子,仿佛在仰頭間,忽然望到烏雲如裂帛般撕開,輝光,伴随着“從軍、饷銀、行糧、四磅炮、斑鸠铳、駱駝炮架”等頭一次聽說的新名詞,散逸飛舞。
“我們還能幹啥”這個問題,有了明确的答案。
“你們可以做炮手,就像騎兵、車兵,或者從前戚少保鴛鴦陣裏那些步兵一樣。”
“夫人,除了我和瓶兒,你能再要兩個炮手不?是咱一個屯的鄉親,力氣比咱倆還大,也是死了男人後過來的。有一回,一個水手打釘後賴賬,是她們追着那王八羔子,一直追到船上,才讨回錢的。她倆仗義,我倆也不能有好去處,卻不給她倆掙掙運氣。”
李槐花提完請求後,驚喜地看到鄭夫人點了點頭。
此刻,李槐花和劉瓶兒,繞過幾處傳出男人粗重喘息的窩棚,與黑暗中的另兩個夥伴接上頭,準備往城關走去時,忽然見到,周遭遠遠近近的不少窩棚,都出現了不尋常的動靜。
更多的女子,像夜行的貓兒,輕幽但決絕地聚攏來。
“槐花姐,帶我們一起去貴人那裏吧?俺們什麽苦都能吃,叫鞑子和北蠻一刀砍了也行!”
李槐花因震驚而愣了須臾,繼而惱火地看向那兩個她出于好心要帶走的姐妹:“那位貴人叮囑過,這第一次,隻先帶走我們四個!”
“我們,隻告訴了阿巧,别人都沒告訴。”
名喚“阿巧”的女子怯怯地接茬:“我,我隻告訴了玉姑,别人都沒告訴。”
玉姑則是個出了名的大嗓門,剛開口說了句“槐花姐”,李槐花就趕緊喝止她,讓她噤聲。
黑暗模糊了女子們臉上的懇求和期待,但李槐花确信那些神情的真實與份量。
她掃視了一圈,估摸着總共有二十人。
“都輕一點,散開來走,到了邊牆那邊的官道上,見到貴人後,你們自己去給她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