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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和杜松談條件

正月末,鄭海珠和馬祥麟的軍隊,自北南歸,從古北口的長城順利入關。

馬祥麟與滿桂,往西,進入宣大鎮的龍門衛駐防。

鄭海珠則與馬祥麟的副将,往東,去薊州見杜松。

一來,鄭海珠要把跟去察哈爾的幾百川軍先還給杜松,朝廷畢竟還沒下旨,就算這幾百猶如家丁的精銳,半年前吃的還是秦良玉和馬祥麟出的軍饷,現下也不能就這麽讓馬少主直接帶去龍門衛了。

二來,鄭海珠正要和杜松打打交道,畢竟薊州鎮不但有山海關,并且,倘使大甯鎮、大小淩河軍堡等國防設施重建,倘使大甯往察哈爾直至外蒙古的商路打通,薊鎮都會是軍事後勤輸出的起點,也會是京津冀及海上南來商賈出關的起點。

說起杜松,曆史上本該死在萬曆四十七年的明軍與後金的薩爾浒戰役中。而這個時空中,由于曆史軌迹有變,杜松不但沒死,而且在泰昌帝朱常洛登基後,替代陝西老鄉王威,成了新一任的薊鎮總兵,衙署也從山海關搬到了薊州。隻因原本備位接替他做山海關總兵的馬祥麟坐事罰邊,雖處薊鎮轄區内、但獨立設置總兵官的山海關,才繼續由杜松兼管。

“鄭夫人,杜某今日,總算能當面謝一謝你送的那幾百顆人頭。”

薊州總兵府中,杜松聲如洪鍾,爽朗地向鄭海珠拱拱手。

杜松出身将門,一生戎馬,憑着實打實的軍功坐到和當年戚繼光一樣的位子上,在邊關有“杜太師”的尊号,能親自來應酬鄭海珠,實屬稀奇。

廳中的牙卒書吏,縱然聽過一耳朵年前灤河之戰的情形,此際也未免帶着獵奇的目光,從旁打量坐在下首的婦人。

黑不溜秋,歲數也不大,身闆更是不像能提槍上馬的,實在看不出,竟然也是在南直隸養了一支營兵的人。

鄭海珠則心安理得地擺出與杜松平視的姿态,隻開口時略帶幾分晚輩的和順語氣:“杜總爺客氣了,正藍旗那些鞑子的人頭,是川軍砍下的,他們雖乃客軍,也是總爺管帶着的,我們自然第二日就要送進關内。再說,總爺往朝廷報了功,也就是替我與馬将軍報了功。揍鞑子這件事,如今最是響亮,想必,我們還沒進察哈爾,萬歲爺和閣裏的老大人們、和司禮監的秉筆們,就已經說起我與馬将軍的名字了。”

杜松正低頭吹着茶沫,聽到婦人最後那幾句,放下茶盞就笑起來。

笑容很快又換作多少有些倚老賣老的打趣:“丫頭,老夫還真沒見過你這樣說話直接的。你是不是,不管走路還是騎馬,哦,你會騎馬不?”

“回總爺,會騎,上陣不行,趕路不耽誤。”

“嗯,你是不是不管走路還是騎馬,都想着,自己的功勞簿上,怎生再添幾筆呀?”

鄭海珠越發坦然:“總爺,咱們統兵之人,哪有不想掙軍功的?晚輩也是在南直隸有鄭字營的,此番在灤河立下頭功的,就是我崇明島過來的炮手組。經此一役,那些在萬歲爺跟前揪着我們火炮廠進過一次鞑子、便紅口白牙無休無止彈劾我的文官兒,可以消停了吧?”

杜松冷笑一聲:“要不怎麽說你一個小丫頭,看這朝局之事,還是嫩些,那幫禦史刀筆吏,哪會消停唷!”

鄭海珠心道,男人,不論資曆深淺、齒序先後,心情好與不好的時候,都喜歡在女人面前找幾分閱曆老辣、洞察犀利的優越感,自己故意淺淺地遞個疑問句,杜太師就立馬好爲人師起來。

挺好,就要這個效果,讓對方獲得幾分刷成就感的情緒價值,談條件的氛圍就好些,真正做事的人,誰在意嘴上被他們占點便宜去?

果然,杜松很快咂摸出,眼前這挺懂江湖規矩的婦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也常因爲“将在外”難免遇到的意外與疏忽,而被文臣如螞蝗似地叮着噬血,換他們的政績與名聲。

“杜太師”未免又因物傷其類而生出幾分憐憫心思來,和言問道:“你這有兵又有廠的,朝廷給的錢,夠麽?”

鄭海珠哂然一笑:“不……太夠。火器廠倒還罷了,有兵部從前行個便宜,立好規矩,火器直接運去福建和遼東那裏,商巡撫和張總兵結銀子不怎麽耽誤。但崇明營兵的饷銀,去歲我離開京師往宣大去時,聽老家運貨來的下屬說,還沒發到。所幸,崇明的營兵開始與本地人結親,家眷可以種棉花種糧食,而且,晚輩做買賣,比募兵早兩年……”

杜松聽她提到“買賣”二字就戛然而止,反倒愈發露出一副“可不是嘛”的表情,也不忌諱,沖着左右的親信牙卒道:“你們瞧瞧,如今在大明帶兵,哪有不同時做個買賣啥的?真像戚家軍那樣,結果就是,爲了讨個銀子,把命丢了。丢了命不算,還被那姓王的雜碎血口噴人,落個叛軍的污名。”

親信們尴尬地喏喏,戚家軍鬧饷之事,就發生在幾十年前的薊鎮,他們這位陝西籍貫的主人,看來并不避諱罵自己的前任。

鄭海珠忙接話道:“總爺真是性情中人,晚輩冒昧一問,總爺這裏,進項出項的,喜歡些什麽品類的貨?”

杜松心念一動,眯着眼道:“怎地,要與我做買賣?”

鄭海珠遂将自己“濠明商社”裏棉布、絲絨、杭錦、紅茶等幾樣主營貨品描摹一番,因有往來察哈爾的真實經曆,紅茶和棉布能換取蒙古人的皮貨與馬匹的價碼,就顯得尤爲可信些。

杜松從鄭、馬二人手裏白得了那許多鞑子人頭,又見馬祥麟的副将帶着精銳,老老實實地跟着鄭海珠回到薊鎮,而那個自稱鄭氏跟班的年輕晉商還往杜府送了兩大車皮貨,杜松對鄭海珠的印象很不錯,此刻聽她轉到經商的合作上來,便吩咐親信去把自己的妻弟和小兒子喊來。

邊将軍閥,家中買賣常由小舅子之類的外戚管着,但又同時安插一兩個嫡子進去。

鄭海珠在遼東、福建和宣大都見過這種常規操作,也明白杜松是真有念頭談合作。她于是對杜家人直言,自己的貨走運河,幾道鈔關的稅是免不了的,但由于松江已開關,自己的船往旅順送火器,或者往毛将軍的皮島送糧食時,可以搭運紅茶和棉布,若杜總兵在山海關的私港能接個貨,紅茶與棉布的價格就能低些。

杜松暗道,這婦人心眼真多。以她的路數,在天津悄悄弄個私港接貨,再走陸運進京,定非難事,但想必她忌憚京師許多眼睛盯着她,故而她自己在京師的貨,都是走運河,老實交稅,不從海上偷運。

但與他杜松合作,就出個入舶私港的點子,一來能放低貨價,更有利于杜家低買高賣,二來也是主動與他杜松捆在一根繩子上,表明她不會哪天因爲什麽利益糾葛,去舉告他杜松販貨而肥、還天天跟朝廷哭窮要饷。

杜松摸了摸下巴上已然花白的胡子,對鄭海珠笑道:“回頭你讓手下,直接與犬子細談吧。”

鄭海珠道:“承蒙杜伯伯看得起咱的小玩意兒。再過兩個月,今歲的第一茬紅茶就該從福建運到松江了,咱們先試起來,給兩邊營裏的将士們,攢些夏裝錢。”

杜松意味深長地撇撇嘴,揮手讓妻弟和小兒子先退下,方對鄭海珠道:“丫頭,你都叫上‘伯伯’了,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裝糊塗。你,是不是還有話要替馬祥麟說?”

鄭海珠莞爾:“杜伯伯真是體恤。不過,我們絕不僅僅是想帶走薊鎮的川軍去宣大,而是,想請杜伯伯一道向朝廷上奏,複建大甯鎮。馬将軍的兵,要去的,是大甯鎮,要守的,是大淩河,這對薊鎮和宣大,比四千精銳留在本鎮,還有用!杜伯伯久掌邊鎮軍情,一定明白的,薊鎮與宣大之外,再有一支敢于和鞑子野戰的強軍,有多重要。”

杜松往太師椅上一靠,盯着鄭海珠,少頃,點點頭:“川軍心不在我,強留無用,我可以還給馬将軍,隻要朝廷準了。複建大甯鎮,我也可以向兵部提。不過丫頭,我得提醒你,一個地方,有幾千營兵常駐,很快就是幾萬張嘴。”

“伯伯提點得對,所以,商路得大開,以稅銀積于大甯,民間糧商會運糧過去。這還不夠,彼處須屯田,大小淩河附近可以種稻麥,種不了稻麥的丘陵,可以種番薯。”

“番薯?”杜松咀嚼着這個陌生的名字。

他久居北地,從未到過南方,并不曉得這個從呂宋被偷運進大明的物種,經由徐光啓的大力推廣,已經在松江佘山一帶成規模種植了。

“是的,杜伯伯,番薯是海外蕃國的舶來品,好種,管飽,薊鎮也可以試試。還有,我在宣大聽說,陝西那邊災荒日重,杜伯伯老家的鄉親們,也可試試。”

杜松應付地嗯幾聲。

他目下最關心的是,鞑子和那些蒙古小部落,莫要從北邊扣關劫掠,以及,自己養的本鎮家丁,有沒有足夠的饷銀。

至于陝西老家那邊……這個公元1621年的初春,杜松,以及其他千百位大明武将文臣們,哪裏會想得到,最終埋葬大明江山的,正是數年後發端陝西的流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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