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後半句沒說囫囵,腦殼上就不輕不重地挨了一記。
從後逡巡過來的一個本府參将,冷着臉教訓他:“沒見識的瓜娃子!一樣是攔拿紮的招式,換作你去和滿總旗對打,被拍的就不是槍頭,而是你的腦殼了。你兩個眼珠子是畫在臉上的麽?你瞎了麽?你給老子再盯着仔細看,那馬将軍的三招之後,進槍又回槍,杆子不是握實的,所以那支槍,跟長蛇頸子似地,會前突後縮。”
另一個平時也使槍的宣大軍卒,趕緊湊上參将的話:“可不是,到底是石砫長槍世家來的,不像咱,隻會提溜着尾巴刺。”
參将滿意地看看他,又對前後左右伸過來聽的幾顆腦袋,嚴厲肅然地解說道:“人家目下和滿總旗過招,用的路子和上陣時不一樣。老子估摸着,上陣時,他們石砫槍兵更多的是靠陣法,後手在槍尾,又因爲騎馬,容易拉開,槍手隻要不被步弓射落,幹鞑子的什麽大刀錘子狼牙棒的,一幹一個準。但此刻,馬将軍和滿總旗,猶如下馬步戰,單挑,二人不論槍法還是刀法,自要變個路數。你們這些臭小子,好生瞧着,瞧明白了,就算練到他們的三四成功力,回頭和鞑子對砍對刺的時候,勝算也能大不少,莫教你們的婆娘,肚子裏還懷着你們的崽時,就做了小寡婦。”
衆軍卒忙一疊聲諾諾應了。
此刻,場子中央的雪地上,早已布滿了槍手和刀手的腳印,對戰二人的位置,也轉了整整半圈。
情形卻依然是,槍刺不到刀手的身子,刀也無法欺進槍手的要害。
滿桂在這二三十招後,無法抑制地分出幾寸心思,去由衷贊歎馬祥麟的功力紮實、槍法精妙。
他看得分明,這個馬将軍,是用空心拳控制着槍杆。
此技法,能令槍手于須臾間,着力于靠近槍頭處,彌補長兵器在近戰中的劣勢。
并且,這種神出鬼沒般滑動槍杆的招數,會令刀手無法準确估量出進槍挺刺的攻擊距離,一個不慎,便會因判斷錯誤,而被戳個窟窿眼。
俗話說“刺死砍傷”,近戰之中,槍尖更易直取咽喉或心髒,刀則鋒芒再盛,拖砍之下,也很難令槍手瞬間斃命。
滿桂因而越戰,越不敢托大,隻覺整個人從目力到身形,再到那副魂魄,都纏伏在了雁翎刀上。
周遭的人與景、聲與像,皆渺然無存,滿桂猶如進到一片白茫茫的異境。
萬般虛空之下,隻有那人那槍,如仲春疾雨,如夏夜閃電,如秋來雁聲,如暮冬朔風,落于眼前,嘯于耳邊。
那支白杆銀槍,不但會“攔、拿、紮”,還有圈、點、撲、刺、纏”等層出不窮的招式,是北地的長槍将極少能使得這般妙到毫巅的。
終于,滿桂逮到了個機會。
他瞧出馬祥麟虛晃一槍的意圖,并沒有上當,而是沉着地待對方刺出第二槍時,肩胛旋左,躲過槍尖封喉的殺招,在舉刀格開槍頭後,刀身黏着槍杆,由刀勢帶着步伐,直奔馬祥麟胸口而去。
圍觀衆人的心,頓時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黏槍黏槍!”
“進槍進槍!”
“噫!破了!刀破長槍了!”
銀光震顫,随着馬祥麟踉跄倒地,宣府軍卒們爆發出歡呼聲、口哨聲。
唯有馬祥麟的幾個家丁,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挂着古怪的表情。
絕非不忿,而是詫異。
“這滿桂黏槍的力道雖大,能有秦将軍練少主時的手勁大?少主對這種路數不會栽跟頭啊。”
家丁中,從童年起就一直跟着馬祥麟的馬彪,納悶地嘀咕。
場中,馬祥麟已起身,将長槍豎在雪地上,爽快地沖滿桂抱拳,又轉身對着人群,揚聲道:“滿總旗果然刀法了得,宣鎮男兒好氣概、好身手,馬某服氣!大夥兒,吃晚食去吧。”
他說得潇灑又真摯,宣府的将卒們,頗有些折服于這外來将軍的風采和槍法。
因又見馬祥麟雖是當之無愧的當世名将,卻渾無鳳凰落難、瞧不上山雞的作派,那幾個同樣使槍的宣府漢子們,飯也顧不上去吃了,擠擠挨挨地聚攏來,求馬将軍指點。
馬祥麟一面與他們比劃說叨,一面用眼角餘光探看不遠處的滿桂。
滿桂接過手下小兵拿來的幹糧,一聲不吭地啃着,對同袍們的叫好與崇拜,隻敷衍地揚揚手。
他甚至也沒有去解刀上的麻繩,讓刀清清爽爽地回到牛皮刀鞘中。
……
入夜,雖月色亮堂,朔風卻肆虐得緊,如鬼哭狼嚎。
馬祥麟帳外,馬彪正在加固營帳一角,忽然看到自己的身邊,多了個人影。
他倏地轉身,見到滿桂駐足靜立。
馬彪沒好氣道:“滿總旗,你真牛,一把刀再是舞得鑼鼓喧天,雪地裏走路居然沒聲響。你有何事?”
“我想與馬将軍叙話。”
“這個時辰?”
“馬彪,請滿總旗進帳吧。”馬祥麟的聲音在帳中響起來。
滿桂随着馬彪鑽過氈簾,見馬祥麟已點上松脂燈,映着幽光的面上,雖無笑容,神情卻和靜溫善。
“滿兄弟坐下說。”馬祥麟道。
滿桂卻在默然幾息後,右手忽然去握刀把。
一旁的馬彪反應極快,搶上兩步,嗵地撞向滿桂的臂膀,力道過猛,哪裏收得住,與這虎背熊腰的武夫,一道跌在角落。
“你要作甚!”馬彪撲倒的同時,一面死死按住滿桂的手腕,一面喝罵道。
帳簾忽地掀開,左右鄰帳中的馬家家丁,聽到動靜,也如脫兔般沖了進來。
滿桂叫道:“松開,我又不是鞑子,還能害馬将軍不成?我的刀是斷的。我來問馬将軍,爲何故意讓我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