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内的營地裏,總兵趙夢麟,在帳中烤了一隻羊,和兩個副将一道,招待張名世與馬祥麟。
趙夢麟與山海關總兵杜松一樣,都是陝西人,張名世則紹興口音甚重。
但這口音相差幾千裏的兩位爺,因了豪爽粗朗闊的性子,在武将惜武将的氛圍裏,分别憋出了油潑面味兒和梅幹菜味兒的官話,倒也相談甚歡。
趙夢麟今年六十歲,在另一個時空的薩爾浒之戰中,他作爲總兵被調往遼東,成了山海關總兵杜松的副手,統領明廷四路軍中的西路軍。西路軍的戰力本是頗爲強悍的,可惜杜松爲了争頭功,不等東路軍劉铤等其他三路明軍趕到,搶渡渾河。期間,趙夢麟勸阻過這個赫赫威名的陝西老鄉,終究沒攔住,最後和杜松一起陣亡于薩爾浒。
此世的趙總兵,也仍是粗中有細,記着目下全營正處于嚴防鞑子叩邊的時候,并不怎麽喝酒,隻一邊勸張、馬二人吃肉,一邊向張名世細問火器的花樣兒。
老将總是眼觀六路、目力明敏。
未幾,趙夢麟已瞧出,馬祥麟雖坐得筆直端靜,不似張名世那般松松垮垮,整個人卻悶葫蘆似的,透出意興闌珊之氣。
白發總兵素知,自嘉靖爺時候起,帝國的朝堂中樞裏,對武将就涼薄削刻。這一回,馬祥麟犯了如此悖逆大事,即使有懸崖勒馬、返正救險之舉,若非川蜀離不開秦良玉鎮守、山海關又恐石砫軍嘩變,萬歲爺和閣中老大人們,又怎會彈壓下刀筆吏關于人頭落地的洶洶叫嚷。
趙夢麟于是和顔悅色道:“馬将軍,本将敬重令堂能征善戰,也知你這将門虎子最是骁勇,你若隻在杳無人煙處做個守備,屈才了。這樣吧,待此番虜情解除,張參駐紮萬全右衛,馬将軍你呢,往東去,過張家口,到龍門衛附近的龍門關堡。彼處的遊擊老病乞休,朝廷準他回家,你實際上,就是代行遊擊之職,如何呀?”
張名世和馬祥麟的目光,随着趙總兵的解說,均投向挂在帳中的宣鎮軍事要塞圖。
二人一看,便心中有數了。
兩處駐地,不算邊鄙之所,但貼着長城,分布于宣鎮的東西兩側,馬祥麟要去的龍門關堡,離薊鎮的山海關倒不遠了。
趙夢麟老成謀軍,既給了馬祥麟一個代領遊擊的體面,又把他和張名世這兩個關系緊密的外來戶分開了,更關鍵的是,這位趙總爺多半,還惦記着他老鄉杜松手裏捏着的幾千川兵客軍,快些回到馬祥麟麾下。
馬祥麟再次暗暗佩服鄭海珠的預判。
此前在雞鳴驿時,鄭海珠盼着馬祥麟被分派去萬全右衛,到了宣鎮、打聽了營兵的實際兵力有些捉襟見肘後,她又估計,趙夢麟會将馬祥麟調去東邊。
“所以,祥麟,這次我們一定要一起出塞演這場戲,給趙總爺掙下軍功,他和崔都督,才好上奏朝廷,讨回你的人。”
馬祥麟耳畔,響起鄭海珠的果決之語。
“末将悉聽總爺調派安置。”馬祥麟向趙夢麟拱手道,口氣還是有些恹恹的疏離。
張名世眼珠一骨碌,大咧咧打圓場道:“小馬将軍原本是要跟着卑職的,但趙總爺看重他,卑職不好誤他前程,隻是,他一個光杆将,實在寒碜了些,卑職鬥膽一問,總爺可否撥給他一兩個小旗帶着?”
兩個小旗,也就二十個人,趙夢麟思及張名世帶過來的神機營青壯,和不老少的合機铳,自也不覺得,分給馬祥麟些許兵卒、守着自家宣府的陣腳,會是虧本買賣。
他遂笑道:“那有何不可?隻是,老夫不曉得祥麟帶兵的路數,這麽着吧,讓老夫的副将,領着你在營裏尋摸一圈,你自去挑了便是。”
……
塞北的冬季,日頭下值的時間特别早。
才交了申時,陽光已經斜得厲害,營地中也開始炊飯了。
喧鬧聲中,西邊方向忽然揚起陣陣雪粒子,二三十騎人馬踏雪而來,映在夕陽裏,猶如踩着金色的浪花。
“喲,揍馬鞑子的回來了。”趙夢麟的副将駐足,對身邊的馬祥麟道。
忽地意識到哪裏不對,讪讪地摸摸鼻子:“馬将軍,馬鞑子,他這個馬,和貴府尊姓,差了十萬八千裏。”
馬祥麟不介意地笑笑:“在下若有外号,也應是馬蠻子,不是馬鞑子。對了兄台,這馬鞑子,是何來曆?”
副将見此君出帳巡營後,忽然變得好相與起來,忙給他解釋道:“就是土匪。太祖爺和永樂爺把蒙古人趕出長城後,榆林北邊還留了些北虜的,雖不成氣候,好歹騎馬耍刀的功夫還留着,幾代以後,都成了土匪,咱山陝一帶的人,就管他們叫馬鞑子。”
馬祥麟了然,跟着副将走到放慢了馬速的隊伍前。
當先一人躍下座騎,一手提刀,另一手抓着個洇出斑斑血迹的小包袱。
“于副将,卑職去掏了那馬鞑子的老窩,砍了他們三四個小頭目和幾十個喽啰,這些都是他們的耳朵,後頭兄弟們運回來的,是府裏要的銀子,向總爺交差。”
“不愧是你,速戰速決,”副将拍拍此人的肩膀,“滿桂,你運道來了,馬将軍問總爺讨你去龍門關堡。那地方可比膳房堡舒坦。唔,馬将軍的母親,乃川蜀的秦宣府。”
馬祥麟上前,溫言道:“在下石砫馬祥麟,初到宣鎮,領了龍門關遊擊一職。”
滿桂丢下裝滿人耳朵的包袱,将刀插進刀鞘,抱拳還禮後,打量着馬祥麟,甕聲甕氣地問:“尊駕從前,與我打過交道麽?”
“不曾,隻是,聽軍中兄弟們說起,你身手了得。”
幾息之後,滿桂亮開嗓門道:“哪個王八羔子說與你聽的?”
馬祥麟一愣。
他自忖也是久在營伍、見慣了粗野軍漢的,卻沒想到,完全談不上任何惡意的開場,得了個如此爆竹炸空般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