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榮擡起右臂,将寬大的官袍袖子搭在了公案上,身體也稍稍向前傾了傾。
鄭海珠甚至能看到,桌案的邊緣,露出了三品文官胸前補子上靠近右上角的孔雀尾巴。
這位開門見山表明厭惡西學的封疆大吏,略微變換的坐姿,令廳中的氣氛緩和了幾分。
但鄭海珠适可而止地終止了對自己南直隸産業的商吹,更不會又提在京中積累的資曆。
在尚無交情的權臣面前,莫要顯得自己比對方厲害。
“刷成就感”,是在與晚明這群文官打交道時,最該摒棄的東西。
鄭海珠于是隻是垂下頭,像學生進見座主似地,答完一個回合,便謙遜地等着上首的尊長發話。
崔景榮實則,對這個婦人也有點好奇。
她又不是宦官,十冬臘月地趕到苦寒之地來做監軍。但也不是純粹做買賣的互市商賈,否則通過葉向高的引薦信來見自己這個都督作甚?
葉公清孤廉潔,就算這婦人是禦前紅人,葉公亦不可能爲她在邊關開分号讨要住稅過稅的特權。
總督的公務時間都很值錢,崔景榮于是開腔問道:“你直說吧,今日來此,有何事?”
“請崔督台賜公文,命晚輩爲使節,随昂格爾一行返回林丹汗王城。”
“哦?”崔景榮眯着眼睛道,“你要做張骞?朝廷已與林丹汗相善,用不着什麽張骞了。”
鄭海珠卻沒有瑟縮之意:“督台,晚輩愚見,如今我大明聯合林丹汗,比當年大漢通西域,更有可爲。晚輩可否借督台筆墨一用?”
崔景榮示意左右仆吏,将椅子搬到公案對面,又在案上鋪陳紙張,喂水磨墨。
鄭海珠執起筆,先定京師位置,然後以此往北,畫出遼東後金、蒙古科爾沁、蒙古喀爾喀、宣府大同、林丹汗統治的察哈爾等大緻區域,複又估了估比例,自察哈爾越過喀爾喀,圈了一個彎月形狀,那便是貝加爾湖。
最後,鄭海珠于這些圖形的西北方向,畫了個動物。
崔景榮詫異地辨了辨:“這是,狗熊?”
“對,它代表一個叫羅刹的番邦,西人叫它俄羅斯。督台,自嘉靖爺的時候起,弗朗基人就遠涉波濤,來犯我們的廣東。後來的荷蘭紅毛,則撲往我們的閩海。督台,晚輩雖然緻力于學習西人的火器技法,聘請西人的火炮技師,但晚輩從來都不認爲,當今之世,西人是繡口佛心的菩薩。他們有人有槍、有船有馬後,一定會往外開疆拓土。這個俄羅斯也是。它的莫斯科大公國,在百年前統一了諸小國後,就開始往東侵犯,與蒙古人交戰,占領北方出産皮毛與木材的沃土。”
說到此處,鄭海珠又提筆,在遼東建州女真的東北方向,畫了一個大圈,解說道:“崔督台,我相信,這頭俄羅斯狗熊,實則是一群嗜血好殺的野狼,他們會一直往東,殺到女真人的地界,直至搶奪到出海口。”
“他們也和蒙古、女真一樣,有弓馬娴熟的騎軍麽?”崔景榮沉着臉問。
鄭海珠道:“他們的騎兵叫哥薩克,不僅弓馬娴熟,還有火槍。”
崔景榮擡起眼睛,盯着這個差不多可以做自己孫女的小婦人:“你是不是,想讓喀爾喀和女真人,掉轉馬頭,對着這個,這個俄羅斯?”
“正作此想,”鄭海珠道,“晚輩自進了宣鎮,就向蒙古商販打聽了,外喀爾喀出産皮貨的地方,還沒有被俄羅斯毛子占領。晚輩的計議是,在關外增加互市的地點。比如,張家口與林丹汗王城之間的歸化城,再比如,聽那些走關外的晉商說,察哈爾北去幾百裏的地方,竟然還有明、蒙商隊聚集之處,叫作買賣城。目下,遼東的撫順互市已停,女真人有不少商隊,穿過科爾沁來到張家口。既然從他們身上收不到幾兩稅銀,又恐奸細肆意混入邊關,朝廷爲何不幹脆,引導他們去歸化城和買賣城呢?反正就連我大明的晉商,也一直有出關經商的習慣,走西口、走東口,乃至走到北海,莫非習慣了冰天雪地的鞑子,反倒去不了那些地界了?在距離咱們邊牆數百裏的關外,讓蒙古人和女真人漸漸依賴于茶馬糖鹽和皮毛木材的互市,甚至漸漸地從行商變成住商,一個個城池地建起來。都督請想,那哥薩克打進來時,蒙古和女真,是不是得和他們幹仗?”
崔景榮繃着嘴角,靜靜地聽着,内心卻浪濤翻湧。
他相信這個婦人關于“羅刹”和“哥薩克”的說法,因爲走關外的明人晉商,就在近兩年,也開始帶了些外喀爾喀的新聞回來。按照商隊的說法,在外喀爾喀和準噶爾一帶,出現了比從前的突厥人更兇猛殘忍的騎士,使用長刀長槍的同時,還能一邊騎馬沖鋒,一邊用火筒子,自稱“卡薩可”。
崔景榮估摸着,這就是鄭海珠說的“哥薩克”。
白發都督盯着紙上那頭畫功拙劣的熊,意味深長道:“或者,你所說的這些羅刹人,因了那些互市和商隊,更容易地就明白東北有汪洋,更快地就尋到了往女真去的路……”
鄭海珠莞爾:“那就更好了,我也好奇,是鞑子的步弓厲害,還是哥薩克的火槍厲害。”
崔景榮卻畢竟不是徒有血氣的愣頭青,聽風就是雨,将前途想得一派光明。
他仍是面沉如水道:“林丹汗有我們張家口的邊市,每年還來讨市賞,就怕他舒服慣了,不愛折騰。”
鄭海珠道:“所以,晚輩想親自走一趟,去瞧瞧察哈爾的情形。”
“我可以給你個文書勘合,出關進關便宜些,隻是,蒙古人不會覺得奇怪麽?”
鄭海珠遂将自己先與林丹汗的讨賞使者套過近乎、推銷了一番紅茶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崔景榮輕哼一聲:“你倒主意挺大,動作也快,比将士們攻城拔寨還急。聽宣鎮的留後說,萬歲爺讓你陪着過來的馬将軍,已經去上膳堡了?”
鄭海珠離京前,自然已打聽過,這位宣大總督崔景榮,和時任宣府總兵趙夢麟的關系不錯,但也知崔景榮今日必有此問,遂語帶惇惇坦誠道:“張參将和馬祥麟,本應先見過督台,隻因聽聞鞑子有兩個旗來搶西邊、趙總爺北上守塞,所以他二人,不敢止步,急急地就往野狐嶺去了。張參将和萬歲爺撥給他的神機營兒郎,帶着合機铳,但火繩槍和幾門炮,仍是留在宣鎮,請都督查驗。”
崔景榮撇撇嘴:“是你家火器廠的炮,還是徐翰林的什麽教友從弗朗基人那裏弄來的炮?若是後者,不用也罷。”
鄭海珠并不太在意這位三品重臣怎地就對徐光啓那麽大偏見,好歹别的“唯華夏獨尊”的二極管們隻是嘴炮,崔景榮至少花甲歲數還給大明守國門呢。
更值得在心裏做個記号的是,崔景榮看來脾氣挺耿直,或許在今後,反而好打交道些。畢竟,城府深沉、不露喜怒的官員,很難讓人猜到他的心思,結交與引導的難度才大。
另一廂,崔景榮瞧這婦人被自己嗆得面露惶然之色,心裏一舒坦,當即擺手道:“你莫多慮,老夫問起馬将軍,沒有怪你們這些晚輩不懂禮數的意思,隻是久聞他的骁勇之名,想快些見見。馬将軍,此番罰邊,帶不了多少人吧?”
“回都督的話,隻有石砫家丁十人。”
崔景榮臉上沒什麽表示,暗自卻盤算起來。
一個月前,聽說馬祥麟要被罰到宣府來,崔景榮這位老牌邊臣,立刻意識到,葉向高送了自己一個大禮。
當務之急,是怎生把那麽能打的川軍隊伍,也從山海關弄過來。
隻聽桌案對面的婦人帶着探尋的口吻道:“晚輩此番來宣大,瞧着此處的邊情,也不容小觑。晚輩出塞爲使,心甘情願,但可否,請馬将軍護送一程?”
崔景榮念頭一動,正色道:“讓他一道吧,趙夢麟的上膳堡,不至于缺個馬将軍就防不住鞑子了。馬将軍正好看看,此去林丹汗的王城,地形要沖如何。我們文臣再是知兵,總不如他們武人内行。讓他記下,塞外哪些地方,可以築壘營建,增兵駐守。”
“謹記督台囑托。”
出了都督府,晉商常仲莘殷勤地迎上來。
進到騾車中,鄭海珠笑吟吟道:“常公子,都督應了我去見林丹汗,我那日與你交待的想法,你覺得如何?”
常仲莘一疊聲道:“蔽府能得夫人驅遣,求之不得。”
鄭海珠要常仲莘一起跟去蒙古,乃是想用他這個晉商的眼力,沿途收集商業交易中銀錢流通的信息。
在晚明這個時代,以江南、兩淮和山西爲典範,土地資本轉化爲商業資本,已經不僅僅是理念,更是實踐。
山西的土地内卷化瀕臨極限,大量的男性剩餘勞動力,不像南直隸那樣進入絲織作坊,而是成爲小商人,關内關外地跑碼頭。
商業資本進一步轉化爲金融資本,簡直是必然的。
鄭海珠穿來此世,在江南親見過“錢莊”、“櫃房”的機構,也用過銀票送禮或者提錢,但那些,更多的是像收取手續費的銀庫,不怎麽經營放貸業務,并非後世意義上的金融企業。
與江南比,山西的商路生态,更有利于催生“票号”的産生。
故而,鄭海珠相中具有押運能力的常家,帶在身邊開始磨勘,就是想将曆史上清代中葉才開始大發展的晉商票号業務,嘗試着讓常家來試水。
蒙古人和俄羅斯人,目前還沒有銀通貨的概念,以馬換茶與絲,甚至以直接掠奪的方式獲得皮毛,是蒙、俄的行爲特征。
在即将到來的西伯利亞至遠東的國際貿易中,倘使明帝國能提前主導商業規則,遼闊的草原上,後世的恰克圖、滿洲裏等邊貿城市,都可以開設明人做東家的金融企業——從事彙兌與存款放貸業務的“票号”。
鄭海珠一路與常仲莘大緻說了些票号的基本概念,到了客棧後,又與常仲莘交待幾句出關的準備事項後,命他退下。
許三關上門,透過窗縫向外看了看,才回身給鄭海珠添上熱茶,壓低了聲音說起此行的另一樁計劃:“夫人,讓咱的人,把蒙古人的行蹤,放出風聲去吧?”
鄭海珠聽出他嗓音中的興奮之情。
“許三,事兒肯定得這麽辦。但時辰什麽的,我們要算準。”鄭海珠靠在椅背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緩緩叮囑道。
“夫人放心,薊鎮到宣府,手下兄弟都已踩過點。夫人此前讓馬将軍寫的手書,也是小的親自送到薊州的,馬将軍的副将看完就燒了。”
鄭海珠冷笑:“杜松一定想着,鞑子搶西邊,隻要不攻城,他自己的人犯不着拼命,讓川軍出關點個卯,受苦受累或者接敵中死幾個人,他才不在乎。”
“馬将軍的副将也是這麽說的,所以他們這幾日,就應在薊鎮的邊牆外遊走了,隻等我們給訊,立時撲過來。”
“嗯,應該不會太久,”鄭海珠揉着太陽穴,“蒙古人和女真人,拿的拿,搶的搶,都急着回家過年呢。”
她頓了頓,又道:“棗花呢?現下在關外還是在城裏?”
“她,在張家口,咱們和昂格爾出塞時,會經過張家口,我要不要讓她來見一眼夫人?”
“不見,”鄭海珠淡淡道,“張家口,不是我和她該見面的地方。”
終究又帶着惦念之意問許三:“她在蒙古這小半年,吃苦了吧?”
許三寬慰道:“夫人放心,咱兄弟都照應着。再說了,她那彪蠻的本事,跑小買賣時,偶有那不知好歹的臭男人想占她便宜,被她揍得差點斷子絕孫。”
鄭海珠笑了:“好,這次,她彪蠻地出一次手,就可以往東邊去。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正藍旗旗主,能用上我們給他準備的大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