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搜船

恰此時,院外傳來秦方的大嗓門:“李兄弟,你在廊下歇一歇,酒勁過了再進院,沒得教夫人又責罵于你。”

“關你屁事,老子好幾年前就跟了夫人。吃兩壺酒而已,輪得到你這被夫人半路撿到的狗,來教訓老子?你那般能耐,你去招人來搬貨!”

“咚”、“咚”幾聲,顯然是椅子被踢倒的響聲。

院門開處,李大牛一手提着馬皮酒囊,一手抓着大塊的鹵豬蹄,踉踉跄跄地跨進來。

花二心領神會地跑過去,關了門。

李大牛登時恢複了肅然之色。

鄭海珠擡頭問他:“有人跟着你?”

“是的夫人。那家夥面生,但從積水潭碼頭開始就跟着我了。所幸夫人先頭交代過,我佯作給自家鋪子去碼頭招力夫、尋倉房的,又将脾氣做得火爆傻愣,與别個吵鬧了幾回,再去買酒吃。老秦的戲也做得足。”

鄭海珠點點頭,将幾個手下掃視一遍,再次強調:“我們盯别人的稍,對方也未必就不曉得盯我們。你們實則,比邊軍裏的“夜不收”,還須機警、善僞裝。但凡出去辦事,表現出的,都應該是另一種樣子。”

陳三妮、許威等人皆應喏稱是。

李大牛也立即轉到正題,彙報了兩樁事。

“夫人,乙卯肆捌的船,始終沒回來,此其一。其二,徐家那夜的貨,也一直在倉院裏沒動。”

“探出來是什麽貨麽?”

“不敢去多問那夜搬運的力夫和碼頭開倉房的,怕暴露。但應不是什麽廣綢粵布的。積水潭碼頭若留貨,九成都是有勘合的官人撐腰的貨主,絲布和茶葉金貴,不會存久。”

鄭海珠道:“嗯,汪文言的人回來時就與我說過,他們那夜,聽到水手吆喝力夫小心,說是瓷器。瓷器不比綢緞布匹的好運,姓徐的自家有船去濠境(澳門),若是要賣贛州和廣府一帶的瓷器,他賣給弗朗基人豈非又賺錢又便利,何苦走運河跋涉。對了大牛,我也是剛曉得,那船,竟是用我的名字在松江入的籍。”

李大牛一驚,繼而瞪着眼睛分析道:“松江能替夫人話事的,是那王姑娘吧?目下看來,乙卯肆捌的新船,莫不是王姑娘用夫人的名頭弄出來的?她又管着火器出庫、往遼東和閩海運去。徐公子竟與她扯在一處,他倆原來認識?那麽,船上難道,裝的是我們的火器?他們要偷賣我們的火器掙錢?”

鄭海珠沒有露出對屬下這個判斷的失望之色。

至少,說對了五六成。

同樣是獵手,她眼中看去,已見群狼,屬下還隻看到了相伴刨坑的兩隻狗熊,不是屬下蠢,上帝視角的缺失和已掌握的訊息不夠而已。

那徐公子這幾日,一定還會坐船回來的,鄭海珠堅信這一點。

鄭海珠遂直接吩咐幾個人道:“許威,把你的衣裳和帽子,拿一套給我。我與大牛現下就去找劉都督。三妮穿上我的衣服,帏帽遮臉,和花二坐鋪子裏的大車。花二門口吆喝一聲,就說要采買重陽的糕團餅子。實際去棋盤街的馬府,問問鳳儀小姐,可曉得秦将軍何時到京。其他幾個兄弟守在鋪子裏,給秦掌櫃盤貨的模樣,周遭胡同盯着些,記住閑人和貨郎的臉。”

“是,夫人。”

……

過了子時的積水潭碼頭,仍不時有客貨船靠岸。

但除非漕糧船,或者生面孔的貨船,多數船隻,都如卧在棚内的牲口一樣安靜。

官員不催着卸糧,或者稅吏不來盤點查驗,這個寒冷未至的時節,大夥兒甯願先在船上歇一宿,待天明時再開工。

駱養性一身短打缁衣,抱着繡春刀,遠望碼頭。

他身邊,站着父親駱思恭配給他的親信,還有粘了胡茬的鄭海珠,也都是同樣打扮。

不多時,一個錦衣衛跑回來禀報:“駱公子,鈔關今日晚間的錄事裏,有那隻船。”

“大緻泊在何處?”

錦衣衛指了指方向。

駱養性和鄭海珠都興奮起來。

隻盯了兩天,就守到了。

鄭海珠算算汪家家丁初次禀報的時間,回憶自己在運河上的數次航程經曆,向駱養性道:“就這幾天,不可能再去松江打個來回。”

駱養性認可:“這個時節的風,加上漕船紮堆,就算不停留地打來回,這船最南都到不了濟甯鈔關。”

鄭海珠道:“開查吧?”

片刻後,駱養性帶隊,直接進了積水潭鈔關衙門,亮了錦衣衛的腰牌,對值夜的胥吏道:“聞香教的奸徒入京,陸路水路都有,錦衣衛查船,給老子将火把點起來!”

胥吏腦袋嗡一聲。

每歲入秋,京畿與河北一帶若是收不上稅,大小官吏再逼得緊一些,多半就要鬧什麽聞香教造反的破事兒。

胥吏不敢瞄第二眼這些煞神腰上的繡春刀,點頭哈腰地應承了,吆喝着鈔關的小卒衙役,趕緊如小鬼開道一般,點着燈籠給錦衣衛閻羅引路。

駱養性低聲對鄭海珠道:“我先帶兩個人上頭裏這艘大船,你和餘下的兄弟站在岸上,盯着那艘,若有人出來,衛裏的兄弟自會攔截。”

“好。”

鄭海珠舉目打量,河港中的大小船隻,很有一些,已因聽到岸上的動靜,亮起了燈籠。

包括自己名字的那艘“乙卯肆捌”。

有水手模樣的人,站在甲闆的燈籠下,似在探望。

不久,船倉裏的燈燭燃起。

綽綽人影印在窗格上。

“這兩位兄弟,勞煩随我靠過去瞅瞅。”鄭海珠向駱養性留下的人說道。

兩個錦衣衛端出一副辦案模樣,揪着個衙役往前走。

鄭海珠很快聽到了隐約的琴聲,從目标船倉傳來。

姓徐的多半在船裏?

她放緩了腳步,待衙役的吆喝拉遠了些,繼續側耳傾聽。

聽着聽着,鄭海珠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咬住嘴唇。

她确定,自己數年前在澎湖的白沙嶼聽過。

出自日僧永海之手。

不會錯!因那旋律摻雜了古怪的異域風格的半音,完全不像南直隸文士們常彈的琴曲,鄭海珠還以爲是日本人所寫,可永海告訴她,自己是從爪哇一位唐人後裔處學的。

鄭海珠看到船身在微微晃動,顯然,背向河岸的另一側甲闆上,也有人。

琴聲變得越發響了,過來數船的衙役甚至嘀咕了一句:“唷,這是哪家官人的船,還真他娘的有雅興。”

鄭海珠忽然意識到,這琴聲,或許是爲了掩飾其他動靜。

思忖間,駱養性帶人過來了,作勢問衙役道:“這是哪個州府的?”

“爺,是南直隸的。”

“進去問話,和前頭那幾艘一樣,不許漏了人。”

駱養性粗聲吩咐着,餘光确認鄭海珠在近旁,就舉步走上托闆。

琴聲停了。

舷梯上,幾個水手低頭立着。

駱養性看了看燈火通明的船倉,怒道:“怎麽?還要老子下去請安?讓你們話事人上來!”

“軍爺息怒,在下是陪友人入京遊曆的。”

朱乾珬提着袍子,走上甲闆。

駱養性看到混在錦衣衛裏的鄭海珠,忽然挪步,往船頭走去,佯作查探,複又回還。

鄭海珠不能開口亮了女聲,隻能用事先商定的暗号。

他心裏有數了,眼前此人就是鄭夫人說的徐公子。

駱養性冷哼一聲,點了兩個錦衣衛:“你下去搜一遍,艙裏不許留人。”

須臾間,又上來幾個人。

駱養性正看着朱乾珬拿出的路引:“姓徐?廣東人?官話說得不錯啊。怎地在南直隸還有船?”

“回軍爺的話,家父行商,于南直隸亦有些好友,借船一用。”

駱養性“啪”地将路引往朱乾珬手裏一塞,轉向後頭上來的幾個人,拿火把照了一遍。

跟随父親駱思恭多年,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的虎子,平日裏溫吞水一般,臨陣之際,從區區幾人中,挑出眼神和面相像頭領的那個,并非難事。

駱養性于是對着一個中年男子道:“你的路引,拿來我看。”

中年男子恭敬地呈上。

“福州府的?開口說話。”

“軍爺安康,小的家中,與徐公子素有生意往來,今次一同入京看看,長長見識。”

駱養性譏諷地撇撇嘴,扭頭對手下們道:“這鳥語,一聽就是南蠻那邊的,聽起來真費勁。”

忽然将臉一沉:“伸手看看。”

中年男子忙抖了抖袍袖,老實地伸出雙掌。

一個錦衣衛上前檢視,禀道:“沒有厚繭子。”

駱養性悶悶地嗯一聲,又拿火把在幾個人的臉前,停留一番,直到聽見艙裏的錦衣衛報知,未查到兵戈等可疑之物,才轉向朱乾珬,不鹹不淡道:“你們是做買賣的缙紳人家吧?老子今夜是爲朝廷查聞香教,冒犯之處,你們擔待些,别他娘的回頭去這個那個的老爺面前告刁狀。”

朱乾珬謙卑拱手:“軍爺言重了。吾等北來,也聽過聞香教的危害。軍爺如此盡責,吾等良民實在感激不盡。”

駱養性端着架子,站着不動。

鄭海珠心道,駱公子演技真好。

果然,朱乾珬仿佛反應過來一般,忙掏出懷中褡裢,交給一個錦衣衛:“諸位兄弟辛苦,給諸位買點酒喝,暖暖身子。”

駱養性這才開腔:“去下一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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