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随着客印月倉皇無措的幾句尖聲辯白,鄭海珠也躬身開腔道:“陛下,臣的确在第二回進講中,爲兩位皇子詳述我大明水師在料羅灣擊敗紅夷,也提過阿芙蓉。蓋因南洋一帶已有将此物煉制爲膏、點火吸食的習俗,危害遠勝中原醫家煎服之法,或可令七尺男兒枯槁如柴、短短數年便手無縛雞之力,羸弱如蟻,偶感風寒就一命嗚呼,是以無論軍民士庶,絕不可沾……”
朱常洛正在盛怒與羞憤中,哪有心思聽鄭海珠唠叨夷人的情形,隻當她不過是老實自陳說過的話,便聲如寒冰道:“住嘴,沒問你。”
客印月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喊冤,辯白自己從未說過什麽“阿芙蓉丸子”。
朱常洛暫不理她,轉向王安問道:“王伴伴,你方才找到六公主時,她們在哪裏?做什麽?”
王安惴惴道:“甯德殿下,在煎藥堂外,說要進去看看,給東李娘娘的入秋膏方是怎麽熬得,怎地東李娘娘吃了後,脾胃痛,起不來。”
朱常洛幽幽地“哼”一聲,看回朱徽妍。
小丫頭現下穿的就是錦襖繡裙,并非内侍的衣服。
朱常洛心道,東李卧榻将養,顧不得她,她喬裝溜出慈慶宮,又換回衣服去禦藥房,明裏是替養母興師問罪,實則另尋藥殼子,倒挺機靈的。
這份機靈,使出來,都是因爲惦記着他這個親爹啊。
但,覺得閨女好而心生暖意,是一回事,在朱由校這樣已然成年的兒子跟前,以及在孫承宗這樣的帝師兼未來閣臣跟前顔面盡失,是另一回事。
朱常洛怒氣複燃,指着客印月對李選侍道:“你今日,就是聽了這奴婢的話?”
李選侍自然先求自保,早已撇了去尋鄭海珠晦氣的心思,厲聲斥罵客印月:“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長舌奴婢,掀出這大風波,還不知罪!”
客印月困獸猶鬥,一雙美目中蓄起兩汪淚水,越發加快了語速地爲自己辯解道:“娘娘,娘娘,奴婢說的都是實話。那日奴婢伺候哥兒和公主吃螃蟹,奴婢确實聽到,五哥兒讓六公主來文華殿。還有,奴婢去東李娘娘處送點心時,分明還聽見,六公主與秋婉講,盧師傅面貌英俊……”
她此言一出,朱徽妍倏地轉頭,氣得小小的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客嬷嬷你,你不但心思歹毒,而且兩隻耳朵都聾了!我說的分明是陸四福好看,那是宮裏過錦戲裏的偶人!”
“過錦戲?”朱常洛冷冷地問李選侍,“中秋到重陽,那些戲是你在管吧?六公主說得可是真的?”
李選侍這些時日,隻曉得盯着天子丈夫又臨幸了哪些宮人,哪有心思管宮裏頭的雜劇和傀儡戲,一時結舌,忙看向王安。
王安恍然道:“鍾鼓司報給司禮監的戲裏,是有個好看的神仙,在凡間的俗名兒,叫陸四福。”
隻聽“啪”地一聲,朱常洛又拍着桌案道:“客氏,你還未明白自己的不堪之處嗎?就算朕的公主所議論的,并非戲中傀儡,而是外臣風儀,你若覺得不妥,難道不應即刻禀報她的養母東李娘娘嗎?而你是怎麽做的?你,你就跟盯着雛鳥的黃皮子一般,暗自算計着她的一舉一動,興風作浪,巴不得所有人都顔面盡失。朕一家,何曾虧待過你,你的良心是被黃皮子吃了嗎?”
客印月語塞之際,朱由檢朗聲道:“陛下,這客氏,仗着是皇長子乳母,跋扈已久,臣見不得她沒規矩的模樣,教訓過她好幾回,她必是懷恨在心,因知我和皇長兄一樣,特别疼愛六妹妹,又見我們敬愛文華殿的師傅,此番就使了這般腌臢手段,将兩邊都誣告羞辱了去。”
天家父子前後發聲,立在一旁的鄭海珠心思飛轉。
這朱常洛可以啊,什麽懦弱膽小、好色嗜欲的史載,或許也隻是清人史家的記錄,自己幾次親身所曆所見,朱常洛的性格不算暴戾,腦子也還清楚,挺能抓住問題的本質。
朱由檢這孩子,更是戰鬥力爆表,攻防進退有度,完全執行了此前與她這位師傅商量好的策略,專打客印月,不要把火力分散到還受天子寵愛與維護的李選侍身上。
鄭海珠又觑向朱由校,見他仿佛成了這殿中唯一一個茫然木讷的人。
連驚懼和焦急都褪幹淨了。
這說明,十六歲的少年郎應已意識到,鄭師傅和弟弟妹妹,将他蒙在了鼓裏。
鄭海珠心道,我敢冒這個險,一部分原因,是記得青史所載,後來的天啓年間,客氏要進一步加害你朱由校的張皇後和弟弟朱由檢時,連魏忠賢都勸阻,說是你這個皇帝獨獨對妻子和兄弟好得很。
另一部分原因,便是這些時日所見,你們兄弟兄妹三人,确實手足情深,你不可能在禦前,爲了客氏出賣他們。
至于你朱由校,對我鄭師傅是否會粉轉黑,我管不了這麽多,凡事瞻前顧後,便會一事無成。
就算轉黑了,我也有信心再讓你粉回來。
男人不可能一輩子,隻認吃過她奶,或者睡過她身子的那個女人。
“王安,”座上終于又傳來朱常洛的聲音,“傳朕口谕給内廷有司,客氏領臀杖二十。又,皇長子早過沖齡,殿中不得再有乳母,客氏領完責打,即刻出宮。對了,五皇子的乳母,還在宮裏嗎?”
王安道:“啓禀萬歲爺,五皇子的乳母,四年前在哥兒六歲時,已依律出宮。”
“知道了,”朱常洛沉聲道,“李娘娘和兩位皇子,并甯德公主,先回慈慶宮,朕有事與孫、鄭兩位師傅商議。”
“遵旨。”
王安讓一道跟來的兩個小太監,将客印月拉起來,拖拽着這團抽抽噎噎可憐狀的粉紅玩意兒,趕緊離開萬歲爺的視線。
而朱由校和朱由檢退下時,還不忘向孫承宗和鄭海珠行禮,隻是,朱由校與鄭海珠碰觸的目光,自是與晌午聽講大航海時代的風雲事件時,完全不一樣了。
文華殿再次安靜下來後,朱常洛輕歎一聲,對鄭海珠道:“朕的内命婦,治家有失,讓鄭師傅白白受了一場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