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現,與其說這座道觀毗鄰國子監,不如說它離武德衛營更近。
北京城東北的武德衛營,也是京城守軍中的一支,員額五六千人,如今再是大半成了皇親國戚吃空饷的地方,總還能見着幾百号當兵的進進出出。
鄭海珠想了想,問身邊的花二:“你覺得哪裏古怪麽?”
這幾日,李大牛被鄭海珠派去盯着那個給劉僑獨子看病的郎中。
花二沒有同僚可以讨論參研,思路反倒被逼得迅捷起來。
小姑娘四處看了看,說句“夫人稍候,花二馬上回來”,就跑去胡同那頭的鋪子前,買頭花。
待轉回來時,花二先做做樣子,将随便選的頭花奉給鄭海珠,然後才低聲禀報:“夫人,我問了夥計,他說這抱虛觀,原本是廢棄的谷倉,三年前建起這座道觀。但裏頭不做道場,隻有女道長和徒兒修行,不過平時也有婆子婦人的,進去聽聽。”
鄭海珠點點頭,繼續面色和藹地等花二的分析。
花二帶着咂摸的口吻道:“夫人上回從文華殿回來說,女道長很年輕。想來她的徒兒們歲數也不大。可北邊這裏都是血氣方剛的軍漢,愛吃酒愛鬧事,聽夥計說,有些喝醉了的軍漢,連國子監的監生和路過的婢女也去招惹。所以,倘使這抱虛觀并非京城有名氣的道觀,女道長作甚要選在此處呢?就算她從前沒名氣也沒錢,隻能挑這個地方。但如今都是能進宮侍奉鄭貴妃的人了,怎地也不搬走?”
鄭海珠露出滿意的神色。
小丫頭的思路,越來越上道了。
“花二,道教有兩大門派,正一派和全真派。正一派的道士,可以婚嫁生子,平日裏還要做些科儀,比如祈福或者超度,對于市井俗世不太忌諱。而那日,我瞧着靜照道長,戴的帽子是混元巾,分明是全真教的,更應避開嚣鬧腌臢之地。”
花二凝神聽完鄭海珠補充給她的講解,機靈如她,自是有數,夫人在教她,善于實地排查探訪的能力固然不可或缺,但做一個合格的諜探者,平日裏亦要對三教九流的淵源來曆了如指掌。
“夫人,我們現在進去嗎?”花二問道。
“再等等,”鄭海珠又指着抱虛觀外的一輛馬車道,“那是鴻胪寺的馬車。”
“啊?夫人怎看出來的?”
鄭海珠道:“那日文華殿進講後,我要請教孫承宗孫翰林講學之事,就拐到東共生門。六部、翰林院、太醫院、欽天監、鴻胪寺這些個衙門,在那裏紮堆。我和盧公子,還有李大牛,三人分工,把各衙門門口的車駕,篷子漆色、新舊,簾子顔色,馬匹的毛色,都記了個大概。行走京城,這些眼力見兒,總有用得着的地方。”
花二啧舌,夫人真是買賣人出身,精打細算,不肯虛度時辰,進宮一趟,得賺兩倍的見識回來。
“夫人,太醫院,花二聽得懂,但朝廷這鴻胪寺,是作什麽的?”
“原本是接洽各國使節,張羅朝會禮儀,安置來京辦事的文武官将的。但因與内閣、内廷打交道多,如今這鴻胪寺,和朝廷一個叫作通政司的衙門一樣,常能直接見到萬歲爺、首輔和司禮監掌印太監,最清楚朝堂風聲。”
花二擰着兩條秀眉,很努力地理解着夫人的話,繼而眼珠子咕噜噜轉一轉,揣測道:“唔,夫人說這個靜照,是鄭貴妃的人,那,難道鴻胪寺的官兒,知道了什麽重要的事,來告訴靜照,等于告訴了鄭貴妃?”
鄭海珠喃喃道:“可作這般思量。萬歲爺剛登基,各國使節進京來賀,都住在鴻胪客館,鴻胪寺給他們安排了些佛經道義的宣講。所以鴻胪寺的人,光明正大地來一個道觀,幌子正好。”
她心裏卻有基于穿越者的更深層的想法,現下哪怕對着自己屬下,也不能言明。
按着原本的曆史進程,再過大半個月,就要發生著名的“紅丸案”。今上朱常洛,縱欲過度,一病不起,掌管禦藥房的太監崔文升,用藥無效後,一個叫李可酌的官員獻上“紅丸”,朱常洛服用後,隔日便駕崩了。
太監崔文升,是鄭貴妃的親信,而李可灼,恰是鴻胪寺丞。那日鄭海珠路過鴻胪寺時,還特意去問了門吏,鴻胪寺卿緻仕,少卿位子空着,這些時日由李寺丞領銜衙門公務。
那就對上了,這個靜照女道長,十有八九,便是外臣與内廷鄭貴妃、崔文升勾連的橋梁。
鄭海珠與花二又等了小半個時辰,見到一個藍衣小厮模樣的人從道觀出來,招呼鴻胪寺的馬車夫将車架趕過來。
“咱過去。”
鄭海珠喚了花二,走向大門,恰遇頭戴烏紗、身着青藍袍子的男子邁步而出。
男子對撐傘行過的鄭氏主仆,隻當尋常的道觀訪客,渾沒注意。鄭海珠卻在錯肩之際,瞄了眼對方胸前的補子。
繡着鹭鸶。
六品沒錯了。
鴻胪寺中,隻有寺丞是六品。
這方面少須、眼睛微凸而顴骨高聳的中年男子,多半就是曆史上進獻紅丸的李可灼。
……
馬蹄聲在身後遠去。
道觀裏地方不大,草木也不茂盛,畢竟從前隻是糧倉。
隻新修的幾處磚房倒也整潔雅緻,當中的重檐宮觀上,挂着“雲外清都”的匾額,階下用鵝卵石拼了個八卦圖,兩個小道姑在整饬香爐和經幡。
一個小道姑瞧見鄭海珠,走過來詢問。
“煩擾足下,通報靜照道長,文華殿進講官鄭氏求見。”
小道姑聽清來頭,想了想,恍然大悟,又有些驚訝:“皇子的鄭師傅?我們觀主說,你拜的帖子不是明日嗎?”
“所以歉告一聲,因明日另有公務,改在今朝唐突登門,萬望道長包涵。”
“哦,如此,”小道姑合掌行李,客氣道,“鄭師傅稍候,小道這就去請觀主來。”
鄭海珠和二丫靜立在宮觀外,不必費力,就能聽見北邊傳來的軍士呐喊聲,顯是爲數不多的京營軍士在操練。
花二悄悄說道:“夫人,進來後,感覺離北營更近了,這個道觀,倒像是直接開在軍營裏似的。”
鄭海珠沉沉嗯了一聲,沒有繼續讨論,而是避開正午直射的陽光,踱步到宮觀的檐下,放眼往幾座瓦房周遭瞧去。
不見參天古柏,卻有幾片菜畦。
一個頭戴鬥笠的漢子,正在松土施肥,遠遠看着,姿勢有些奇怪。
菜畦邊,則蹲着個六七歲的男娃娃,似在玩着沙土石頭。
鄭海珠穿過短短的耳廊,來到男孩身邊。
“你在玩什麽戲法?”鄭海珠柔聲細語地問。
男孩卻連頭都不擡,顧自拿着石塊在泥土上畫着七扭八歪的圖案。
跟過來的花二,也湊近男孩,蹲下去,好奇問道:“咦,你在畫一個房子?”
菜地裏的漢子聽到動靜,放下鋤頭,大踏步過來,摘了鬥笠,露出憨厚而帶有歉意的表情。
“奶奶莫怪罪,娃兒的娘,兩年前沒了以後,他就不愛開口說話了。”
與漢子近距離照面,鄭海珠才看清,對方左手的袖子,空空蕩蕩,應是沒了胳膊。
但引起她注意的是,漢子有川蜀口音。
鄭海珠歎口氣,溫言道:“我兄嫂走的時候,侄兒也就比他大了兩三歲,也是不聲不響了快一年,慢慢會好的。對了,你們是給這道觀種菜的?”
漢子點頭:“觀主心好,肯買我一把力氣,好教我和娃兒能有口飯吃。”
“哦,我們是新到京城的,也是得了觀主一個恩情,今日來謝謝她。”
“如此,那,那小的,須去幹活計喽。”
“好,你忙。”
又言語往來了幾句,鄭海珠越發确定,漢子說話的音調和咬字,與馬祥麟的口音接近。
“鄭師傅,觀主有請。”
小道姑在耳廊那頭喚道。
鄭海珠轉身,與花二離開了這片菜畦。
小男孩此時,方扭過頭,盯着鄭海珠遠去的背影瞧了片刻,又繼續回身,認真地在泥地上畫出一個個奇怪的,符号一樣的文字。